博海拾贝 文摘 很多斯文败类都能让你热泪盈眶

很多斯文败类都能让你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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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押沙龙

前些天我在文章里说,苏轼写下《江城子》并不能证明他对妻子如何一往情深。当然,也不能反证他不一往情深。在我看来,这就是一首动人的好词,如此而已,说明不了其他问题。

很多读者对这个说法很不满意。有人说:悲剧是不会骗人的,诗词也是不会骗人的。没有最真挚的感情,写不出这样真挚的文字。

今天我就来说说这个问题。

01

这其实是个古老的话题,就是是否“文如其人”。

钱钟书在《谈艺录》里就认为这种说法不靠谱:“以文观人,自古所难。所言之物,可 以伪饰,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

确实是这样。比如这首诗《题范文正公书伯夷颂后》:

高贤邈已远,凛凛生气存。

韩范不时有,此心谁与论。

这是感慨没有韩琦、范仲淹这样的忠臣做自己的知音。可作者是谁呢?

秦桧。

当然,这首诗写的正气有余,感人不足,那也只不过是因为秦桧写诗不够好而已。如果他水平足够高,能不能抢在文天祥头里,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呢?

当然有可能啊,为什么不可能?脑子里忽然跳出来丹心和汗青的意象,就可以写下来嘛。

能不能写出好诗好句,主要是水平问题,不是品格问题。

大家要是不信,在看这首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悼亡诗里的名篇,可以和词里的《江城子》并列。它的作者是元稹,这首诗是他悼念妻子韦从的。这写的可比林生斌的微博更坚贞。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这一走,别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是老爷们。

除了这首诗以外,元稹其他的悼亡诗也很好,比如《遣悲怀.其三》: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很情真意切。编订《唐诗三百首》的蘅塘退士就说:古今悼亡诗汗牛充栋,但没有谁能超过元稹这几首诗的。

但实际上,元稹并不是什么贞夫情圣。陈寅恪专门研究过元稹,他的评语是:“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这个说法可能有点苛刻。但不管怎么说,韦从死了以后,他很快就又续娶了呀,曾经沧海又逢水,过了巫山满眼云了呀。

所以说,诗人的话怎么能信呢?他们为了押韵,什么话都敢说。诗歌当然会骗人了,真挚的诗不需要真挚的感情,更多需要的是技巧和情境。

我们有这种“真挚之诗反映真挚之情”的幻觉,主要还是对文字创作过程不够熟悉。

优秀的作者能够进入一种创作状态,将心中的感情放大无数倍,各种动人的意象纷至沓来,他会从中选择表达效果最好的意象。这个时候,他很可能确实被自己感动了。秦桧写忧国诗的时候也许胸中真涌出一股浩然正气,恨不得找个黑恶势力跟它拼了;元稹写悼亡诗的时候也许心中真以为自己的爱情无比坚贞,恨不得后半辈子就DIY了。

但那是一种创作状态。诗人放下笔以后,激情渐渐消退,可能又会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渣。

当然,我不是说写出真挚文字就一定不真挚,而是说两者没有必然联系。写的动人,主要是一个技术问题。元稹写悼亡诗写的好,因为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大诗人,苏轼写悼亡词写的好,因为他是唐宋八大家里写词写的最好的一个。如此而已。

你让杨过为小龙女写,他就写不出来,因为他把学诗的时间都用来耍剑了。

02

但这是不是说文字完全无法反映作者的为人呢?

那倒也不是。

仔细锤炼过的字句,很容易作伪,或者说很容易进入“创作状态”。感情深度可以夸大,不体面的想法可以被抹掉。这就像人坐在话筒前头,就容易拿腔拿调。反而是人在不经意的时候写的文字,更能说明真实情况。

所谓不经意,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作者的认知盲区。他不知道那是不对的,所以无意中写了出来。

这就像冒辟疆回忆董小宛的文章《影梅庵忆语》。你要是光看序言,有些话还真是挺感人的, “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很像是一段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

但问题是后面还有正文,正文还挺长。文章一长,冒辟疆的认知盲区就流露出来了。把那些小资辞藻都抹掉,拼凑出来的就是一副狼藉不堪的图景:冒辟疆从来没有把董小宛当回事,从来没在乎她的安危,也从来没尊重过她的人格,董小宛负债的时候,他没有出钱,董小宛逃难的时候,他没有伸手,董小宛生病的时候,他没有照顾。永远是董小宛单方面的付出。

这就是认知盲区。他只觉得董小宛做得很好,伺候自己很周到,却从没有觉得这样是不公平的。所以他无意中写出来了。

那个时代的男人并非都是这样。沈复的《浮生六记》也是悼亡文章,也受时代观念影响,按现在标准看也有三观不正的地方。但是对比一下书中各种不经意的细节,就能明白:沈复和妻子之间有爱情,而冒辟疆和董小宛之间没有爱情。

冒辟疆并非情深之人。他写再多“嗟呼!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也没用。才子会写漂亮话,但就是他不经意中的文字出卖了他。

03

还有一种不经意,倒不是认知盲区,而是因为忘了。

比如说当年中国和菲律宾闹矛盾,陶杰写了一篇《家中之战》。他说菲律宾是仆人之国(nation of servants), 在香港就有13万菲佣,“作为仆人国家,不能对主人还击”。文中说,他给自己的菲佣上了严厉的一课,警告她如果想要在来年加薪,就得告知菲律宾同胞,南沙是中国的。

这篇文章当然不能按照字面去理解。它多少应该带点讽刺性,至于警告家里的菲佣,肯定更是杜撰。

但问题是一个人不能这么说话,那怕是想象中也不应该这么说话。就算是为了增加讽刺效果,也不该这么说话。原因很简单,只要他哪怕花一秒钟的时间,考虑一下菲佣对这篇文章的感受,就绝不会这写。

陶杰为什么这么写?肯定不是认知盲区。许知远要是采访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肯定会对许知远说:人人平等,每个人都应尊重对方人格等等。

但是,写文章的时候他忘了。

从正面看,他是为了爱国,从反面看,他是为了讽刺;但不管是爱国还是讽刺,他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意图上,而忘了他平时会承认的一些东西。

我不相信这是偶然的。不经意的文字比敬意的文字更能反映一个人真实的想法,因为少了一层自我审查。说到底,这些才子文字的轻佻,源于本性的轻佻。他们对自我的意图过于关注,而对他人缺少同理之心。

04

要想单纯读文字,那好文字就是好文字。元稹的悼亡诗就是顶级的好诗。它能打动你,这就足够了。

但如果想透过作品理解一个作者,就不要看他特意表达的东西,而是要看他没有特意表达的东西。精心推敲过的诗,不如随笔写下的一段细节更能说明问题。

比如王小波,我并不认为他是个顶级作家,但我相信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因为我读过他的几乎所有文章,发现几乎在所有的细节文字里,都透露着对人的尊重和善意。要想伪装成这样,也不能说完全没可能,但肯定非常困难。

从文字判断作者的真实情感是非常困难的,但总的来说,我觉得有这么几个原则:

1,跟抒情比起来,要更相信叙事。

2,跟主题比起来,要更注意细节

3,跟精致的文字比起来,要更注意随性的文字。

4,诗歌可能是欺骗性最大的一种文体,因为它最凝练也最精致。

5,人的缺陷比人的优点更容易被文字显现出来,因为人们会伪装有优点,但不会伪装有缺点。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尤其要对喜爱文艺的小姑娘们提醒一句:

不要轻信深情款款的文字,很多斯文败类在荷尔蒙的激荡下,都很擅长写这些东西。其实那主要就是一个技术活儿,跟修鞋、剃头差不多。

来源:财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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