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两朵末路狂花的复仇之旅

两朵末路狂花的复仇之旅

前言:

2019年3月,我的狱友群里进了一位微信名为“火凰大妈”的女狱友,头像是一个性感的花臂女郎。群友们先是骚动了一会儿,等看到微信id后面的出生年份,就又都潜水了。

遵照群规,新人要私信我一份个人介绍,“模板”上的必填项有:获释原因(自然刑满、减刑、假释)、原判刑期、实际服刑刑期、罪名(选填项),以及有无吸毒史等。24小时内不提交的新群友,我都会踢走。

可这位“火凰大妈”当我不存在似的,一直没通过我的好友申请,还在群里没完没了地发“拼XX”的砍价链接,我正想踢人,一位女群友发了句:“香姐19年牢蹲完一点没跟社会脱轨嘛,手机玩起来溜溜的。”

2011年的刑法修正案之前,被判处无期徒刑的罪犯平均实际服刑年数均在16年左右——这个大妈的刑期,让我有点震惊。

通过女群友的牵线,我成功联系到了“火凰大妈”,在浙江的乡下对她采访了4天。牢狱生活似乎让她对很多人和事都已十分迟钝,我给她看我的旧稿,她说自己是个文盲,教改科虽给她进行了几年的扫盲教育,但她“欣赏不来文章”。

到了半夜,她忽然发来一条微信:“里面的事情,我没什么‘话头子’,出来这段时间倒遇到一点事情,你想听么?”

一切都始于一场交通事故,一天,一位年轻的女孩骑着摩托车撞伤了大妈的小腿,两人却因此结下了深厚的缘分。肇事的女孩叫魏靓,微信名叫“彩凤少女”,后来成了“火凰大妈”的干女儿,也是“火凰大妈”微信头像的主人。

在大妈的介绍下,我又与魏靓聊了几天,竟听到了一个我完全没料到的故事。

01

魏靓比闺蜜大梅小半岁,大梅喝农药时,魏靓才17岁半。两人是职中同学,因翻校墙去网咖包夜,被学校劝退,索性都辍了学。没想到自由的校外生活才过了一年半,大梅就出事了。

魏靓伤心了好久,半夜开着那辆“鬼火摩托”给大梅去烧了几次纸。摩托本来是魏靓她哥的,她哥租了滴滴合约车之后,把摩托在咸鱼上挂了990元,大梅看到了,非要买下来:“以后我们去网咖‘吃鸡(游戏《绝地求生》)’就不用跑两里地挤公交了,村路上的杂种狗也追不上我们了。”

魏靓便给她哥发了188.88的红包,祝她哥滴滴生意红火,又软磨硬泡了几天,可算抢来了这宝贝。姐妹俩好高兴,大梅出了800块,找修车行的朋友改装了一下,给车身配置了流光四溢的梦幻彩灯,引擎调得像暗夜嘶吼的撒旦。

两个女孩梳着七八条小麻花辫,又买了有粉红色猫耳朵的头盔,还在商贸城赊账,一人文了一套“彩凤”大花臂——这一拾掇,乡镇的小痞子们都认得这两个“跩妹妹”了,大头苍蝇似的,嗡嗡朝她俩黏过来。

以前,大梅的大屁股死沉死沉压在车座上,遇到减速带,缓震器“咯噔”一声,弹簧都压到底了。如今,后座却空落落的。

相比起大梅的“前凸后翘”和“一白遮百丑”,魏靓的长相显得小家子气,时不常冒几颗痘,不像大梅的脸,润得透光。她再怎么比,也比不过大梅的,大梅的老爹是杀猪匠,从小不缺肉,牛奶也订得早,营养充分,长势自然比她凶猛。

那天,魏靓一边给大梅烧纸,一边跟她道歉:

“我对不起大梅的,有段时间可嫉妒她的,背地里讲过她的坏话。我们还上学那会儿,住宿舍里,我帮她洗衣服,她每天中午帮我打一顿饭,我能省8块钱。我其实心里有气的,嫉妒她家比我家有钱,我就跟班里那几个玩球的男生讲,大梅表面看着白白净净,其实来了月经的内裤丢在床角几天不洗……”

她跟我说:“我跪在她坟前面,我叫她打我骂我……叫她活过来呀……那么活泼一人,怎么就想不开呀?”

这也是当地小镇的社会青年们的疑问:大梅那么玩得开的人,怎么会喝农药的呢?

魏靓知道些内情,但她实在料想不到会走向这个结局:

那时,她俩在网咖认识了一位“吃鸡牛人”,在游戏里,反应极快,总能精准“爆头”,外号“大脸外挂”——外貌上讲,这人又矮又矬,但一手“吃鸡”本事,加上“领袖气质”,在网咖很受欢迎,她俩几次加他微信,都没得到通过。但这人带着她俩在游戏里冲锋陷阵,好不威风,网咖举办“吃鸡”比赛,她俩跟着大脸混了个冠军,每人领了500块网费。

有天,大梅忽然加上了大脸的微信,她高兴极了,端着手机给魏靓看,大脸正巧发来一串语音,“他说对我们有印象,两个大花臂,但说我没有大梅有意思,打游戏也不聪明,所以选择通过大梅”。

魏靓不高兴了,说大脸像只癞蛤蟆,谁稀罕和他加好友。可大梅却好兴奋,“一张面孔通红的,和大脸聊得起劲,声音也越来越嗲……”

不出意料的,大梅和大脸谈恋爱了。大概半个月,两人整天腻在一起,魏靓偶尔在网咖撞见了他们,大梅也只笑笑,一步不离地跟着大脸,一会儿买烟,一会儿买奶茶。

魏靓在商城找了份售货员的工作,刚领第一个月的工资,大梅就开口借钱,她甚至办了好几张信用卡,紧急联系人的号码都填了魏靓的。

魏靓有数——大梅喝农药肯定为了大脸。但具体怎样的情况,她就不得而知了。大梅出事后,她找过大脸,本想着一探究竟,但没想到大脸一把搂住她便嚎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讲,大梅迷上了网络赌博,输钱输多了,走了绝路;然后又狠狠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没能力。

魏靓说,自己当时也是一下头脑发昏了,反倒心疼起了大脸,陪着他借酒浇愁,喝醉了,两人就睡到一起了。

烧完最后一沓冥币,魏靓在大梅坟前猛磕了几个头,作为好姊妹,她愧疚的很。

02

5月19号,魏靓18岁生日。她在朋友圈发了条“2018.5.19-2000.5.19=18”,发完又删了。她本来许久没有回大脸的信息了,但大脸竟然看见了她的朋友圈,发来语音,说要给她庆生。

吃鸡群也有两个男人加她,都是大脸的“战友”。她犹豫了一下,想自己只有10岁那年过了一次吹蜡烛、切蛋糕的生日,眼下忽然有这么多人要给自己庆生,心里很暖,但又觉得再接触大脸,更对不起大梅了。

忐忑难安之后,魏靓还是通过了他们的好友验证。很快,3个男人同时发来了庆生红包,每人转账520元,数字好暧昧,她吃了一惊,一个都不敢点开。魏靓平生头一回这么被重视,甚至重视过头了,她心口扑腾腾地跳,脸烧一阵烫一阵的,鼻孔都快冒烟了。

3人又发来语音:

“生日红包不能不收。”

“休班后请我们唱K呗。”

“说不定你还多花点呢,别不好意思。”

他们一人一句,弄得魏靓没法拒绝了。去KTV前,4人先组团在网咖“吃了几局鸡”,魏靓喝可乐时弄脏了衣服,要先回家换。大脸说提前去占包厢,骑走了“鬼火”,3人叠在小摩托上尖叫着离开了。

魏靓叫了滴滴,岂料,她哥接了单——这个小小的县级市只有几十个滴滴司机,守在核心商业区的就占去大半——她想取消,但她哥肯定看见号码了,两分钟后,一辆挂着绿牌照的比亚迪停到了她跟前,“上来啊。”

魏靓那天穿的是牛仔热裤和吊带背心,肚脐眼都露了出来,大花臂自然也藏不住了。她和大梅纹这条花臂,是躲着家里人的,平时两人在家都穿长袖。大梅死后,家里人才知道女儿有这么一条彩色的胳膊,一心认定是怪力乱神夺走了女儿的性命,白事时还请了九华山下来的和尚念经驱魔。

魏靓捂着胳膊往后座去,她哥瞪了一眼,她乖乖地坐到副驾,屁股刚沾着坐垫,她哥肉呼呼的巴掌就打了过来,“噼啪噼啪”两声脆响:“雕龙画虎的不学好,搞得跟出来卖的似的!”

“你管不着。”魏靓还了句嘴,她哥瞪了她一眼,不出声了,一脚油门。

话刚说出口,魏靓就后悔了。

她几乎是她哥带大的。老爹早年中风,老娘跑的那年,她哥14,她12。她哥早早休了学,老的小的一把抓,酷暑天去30公里外的工厂当卸包工,肩头肉裂了又裂。好在那几年工价涨得猛,一天的酬劳从80涨到200,她哥做了4年苦力,家里才熬过了最难的当口。

可好事不长久,有天她哥卸货吃力了,被上百斤的货包压断了脖颈处的一根筋,手术花了6万,再也不能干苦力了。当时,她哥才跟这天的魏靓一样,刚满18岁。工厂出于“人道主义考虑”,送了2万救济金,好在她哥有个同学的姐姐是律师,后来尽心尽力帮着打官司,厂里最终赔了15万。

后来被劝退的魏靓,也趁着她哥这场工伤选择了退学,先是去服装厂钉背带裤,计件工资,赶工没日没夜。她哥心疼她,拿到赔偿款后,让她换桩轻松点的工作。魏靓看到网咖招聘收银员,说喜欢,她哥同意了,只让她“别被不三不四的人勾搭上”——可这条彩凤大花臂就是明证——她不乖了,不听哥的话了。

从网咖到家只要9分钟,她哥在村里的稻场刹住了车,怒气冲冲的抢先一步下车,拉开副驾的车门,将她猛拽下车,命令她不准出门鬼混。然后又指着她的露脐吊带背心骂:“你穿得像只鸡,你这样出去鬼混,你指望被人强奸哦!”

这话一字一句的,像砖头砸在魏靓身上,让她觉得一口气堵得胸口发闷。可她不敢还嘴,只能扭头就跑,跑了好远,才在镇卫生院门口拦住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那个KTV的名字。

03

KTV门口的那对金色门柱朝着热闹的街道,霓虹灯亮起,热裤女孩们一字排列迎宾,齐刷刷朝客人鞠躬。服务员领魏靓往那个猫主题的“中包”走,还没到门口,3个男人就急吼吼地纷纷探出头迎接她。

包厢里,酒水都点好了,桌上摆着蛋糕,插着“18”数字形状的蜡烛。3个男人唱了生日歌,魏靓许了“发财发大财”的心愿后,几个人追逐着互相往脸上糊蛋糕。

狂躁的嗨曲响起来了,灯光调成舞台模式,他们举着啤酒瓶挤在一处,乱蹦乱跳乱甩头。酒都是一瓶瓶“吹”下去的,魏靓开心极了,脚心抹了猪油似的,飘呀摇呀。好几只手在她的胸、腰际、屁股上摩挲,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再往后,浑身就一截截软了下去,像是烧垮的白蜡一样子,要融化了……嗨曲震个不休,旋转的五色灯光照亮她的脸,再暗下去,她只记得,沙发是黄色的。

等魏靓醒来时,“肚子又胀又痛”,3个男人已不见踪影,她的头很晕,“像埋了铁钉子在脑壳里”。爬起身,她忽然发现自己的牛仔热裤是反着穿的。

她立刻慌了,努力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脱过裤子,恍惚了几秒,眼泪先出来了——她被侵犯了。

魏靓惊慌失措地往店外跑,凌晨4点,KTV冷清了,服务员在大厅打瞌睡。大街上静悄悄的,“鬼火”就停在一颗梧桐后面。魏靓又跑回包间找车钥匙,趴在地上找了一圈,发现钥匙掉在桌底,但桌腿很矮,底缝太窄了,“手能进去,胳膊不行”。

桌子很重,她咬着腮帮子挪动了一点儿,一个避孕套盒子先露了出来。她捡起来看,里面只剩3个没开封的了。

魏靓崩溃了,哭着蹲下去,泪水和鼻涕在瓷砖上连成丝。她知道自己肯定被下药了,不然不可能毫无知觉。服务员循着哭声,站到包厢门口了,她终于摸到车钥匙,疯了似的跑出了店门。

“鬼火”最快时速能拉过100公里,引擎声刺耳可怖。49岁的杜桂香在几百米开外就听见了响声,慌忙站进一个分类垃圾棚里,准备朝着开过来的摩托狠狠地吐口吐沫。

杜桂香每天黎明时候出门翻垃圾桶,捡拾塑料瓶、易拉罐,天亮了忙这种事难为情。她有个改不掉的恶习,遇到激动的事,就喜欢吐唾沫。有回在垃圾桶旁找到一堆旧衣物,带回家后从一条男士西装裤里翻出72块钱,激动了一天,“那天做什么事都忍不住吐口唾沫,拿着钱去连锁中餐馆,加汤时昏头了,朝保温桶里吐了一口”。生气时,她更是改不了这恶习,跟人吵架拌嘴,话没出来,唾沫先吐到人家脸上了。

杜桂香预备了一口老痰,她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将摩托车开到这种震天响的地步,她有中耳炎,“早上起来耳朵就流脓了”,这噪音让她很生气,这口痰不吐到这个冒失鬼身上是不痛快的。

引擎声越来越近了,杜桂香站出去时,被近到咫尺的引擎声吓得一抖,本应嘴巴稍稍朝前的预备姿势,下意识变成右脚超前跨了半步——杜桂香这半步来不及收回,魏靓也来不及刹车,“鬼火”的前轮碾过杜桂香的右脚,将她的小腿压成一道吓人的弧度,一声惨叫后,杜桂香的大腿贴紧地面,脚心却翘到了天上。

摩托车熄火了,黎明中的街道却没法安静下来,杜桂香鬼哭狼嚎,嗓门不亚于刚才的引擎声。魏靓撞了人,慌得没命,先给她哥打电话,可她哥跑滴滴夜里1点多才沾床,4点多钟就算打雷地震,也没叫醒他的可能。

杜桂香在惨叫的间隙朝魏靓吐口唾沫:“报警!叫救护车!”

04

魏靓她哥是在5点多赶来的,交警扣了魏靓一会儿,说“大妈已送医”,让兄妹俩去医院交2万块钱,“要动手术”。

她哥开车往医院赶,魏靓缩在副驾驶座位上,两眼放空,两行热泪挂到了胸口。她不敢说出在KTV的遭遇,眼下闯的祸够大了,够给她哥添麻烦了,自己那点咎由自取的苦头,又怎好意思申诉呢?

兄妹俩还没踏进医院大厅,就听见急诊通道里,杜桂香在拉狠着腔调骂人:“吊死鬼,撞完我就跑了?你们公家肯定放跑了她,把我撞成这样,你们公家就这样子不管啦?”

她的身旁站着两个交警,其中一个讲:“老大妈,别蛮不讲理的,我们能陪你过来就不错了,这该是你家属的事。”

另一个又上去安抚杜桂香的情绪:“知道你吃了苦头,缓下情绪配合治疗……你的家属呢,我来联系他们过来?”

“老娘一个人活到快50了,要什么家属啊?什么狗屁家属啊!”

兄妹俩小心翼翼地贴上去,魏靓她哥问交警:“住院费带来了,怎么个缴纳的手续?”

杜桂香发现了魏靓,忽然发力,整个人在急救床上挣扎几下,床腿轮子竟朝魏靓撞了过来:“小婊子,你把我撞成这幅惨相,你讲讲,怎么个收场?!”

魏靓被抓住了手腕,泪巴巴地求杜桂香:“松手呀,我晓得闯祸了,我给你治,该认该赔的呀……”

交警迅速介入,将急救床拖到一旁,让兄妹俩去外面候着,等到上班时间去缴纳住院费,还要留个人陪护。为了避免冲突,交警建议他们花2000块请个护工。杜桂香听见了,说:“别人我不放心,我喊弟媳来,但护工费不能少的。”

出了急诊室,有个交警对兄妹俩说了点私话。“交警跟我哥讲,这个大妈不是省油的灯,‘进去过的’,才放出来不到一个月。(他)让我和我哥做好心理准备,这桩麻烦事千万别再节外生枝,医院这边的把钱交足,人少露面。等大妈出院了,走他们这边的处理程序,能私了尽量私了,实在不行,走司法程序,听从法院判决”。

兄妹俩走出医院,魏靓她哥闷声不吭地上了车,魏靓却拉不开副驾驶的门。她哥放下半片车窗,冲她吼道:“你说说,你谁不撞,偏偏撞这么一个女劳改鬼!”

魏靓仍旧不识相地拉车门,她哥粗着脖子骂:“该上班上班去!闯了这么大祸,还有脸回家睡大觉啊?”

话毕,她哥一脚油门离开了。

魏靓呆顿顿地朝网咖去了,走出几百米后,又醒了似的——自己怎么还有脸回网咖呢?

她觉得老天爷是瞎了眼的瘪三,把道理都弄反过来了,她吃了那3个男人的糟践,反过来倒没脸见他们了——还有,好端端一条夜路,那么适合飙车发泄一下情绪,怎么偏偏就横出一只脚,撞了这么个大妈,“老天爷是泼皮,是拿人开涮的流氓!”

魏靓在街面游荡到中午,发现自己被踢出了“吃鸡群”,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孩加她微信,她犹豫一下,通过了,女孩直接甩来一连串语音,告诉她一些关于大脸的事:

“这人本来在济南上大学,家里经济条件很差的,老爹老娘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学费一半都是借的。他考了大学后也不争气,在学校狂追一个城里女孩,骗了老爹老娘一笔血汗钱给女孩买鞋买手表,女孩收下礼物后立刻给他发了‘好人卡’,他伤了心,又挨了老爹老娘的骂,一灰心便辍学了,回家里跟着二舅承包鱼塘,老爹老娘帮他出了合股的钱。但他一点不踏实,没事经常往网咖跑,这人脑袋瓜子活络,学习能力蛮强,据说还付费学了个PUA课。”

这个女孩说她也是受害者——她的男友被大脸带坏了,本来俩人要领证结婚,日子都选好了,谁知男友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劈腿了四五个女孩,其中一个女孩还挺个大肚子找上门。

女孩说,大脸有些歪门邪道的“道理”,那些跟他混的男生们都深信不疑:比如,女孩收了钱,霸王硬上弓也算不得强奸,女孩要告的话,会被警察当做卖淫嫖娼处理。他们四处找女孩“开刀”,而后录视频,卖给不良网站牟利。

说完,女孩就拉黑了她。

魏靓以前在朋友圈见过“PUA”,还以为是“渣男”的英文单词。她在各种APP上搜索“PUA”,见有文章介绍有什么“自然技术流、夜店流、下药流、学生流、捡尸流、泡良流”等等,还有比如鼓励女孩自杀之类……屏幕上的字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在她脑筋里乱飞乱窜,嗡嗡地蜇她、刺她。

她无处可去,猜想她哥应该跑滴滴去了,就回了家。进家后便瘫软在地,趴在水泥地上放声大哭。屋里到处是尿馊的味道。她想起卧床的老爹——这一天谁都忙昏了头,没人给老爹换尿片。

05

安顿了老爹,魏靓也乏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家里有吵骂声,又听见了砸杯子的声音,打个激灵站起来,披了衣物出去,见家里来了五六个悍巴巴的男人,在客厅里围住了她哥。

领头的是个秃顶矮汉,脚下是摔碎的一杯热茶,男人瞅见魏靓,一巴掌拍桌面上,指着她哥问:“是这个小婊子吧!撞了我姐是吧?”两个男人要过来拖魏靓,她哥挡了一步,软声软气地哀求:“兄弟,别动火,她还小,不懂事,跟我谈,跟我谈。”

她哥边说顺手推了魏靓一把,让她去老爹的房里。魏靓埋着头,心里想自己该勇敢一点儿,挡在她哥前面,可脚却怯生生地朝前走。矮汉追过来,一把拽住她的大花臂,哼哼说:“一看就是个不正经的东西,女孩子家家,搞得流里流气——你哥今天不拿10万赔偿款出来,今天我们就把你扛走!”

魏靓任由矮汉这么拽着,含泪瞅着她哥。她哥不时瞟一眼堂屋正中那根漆红的房梁,眉头拧着,喘着粗气——那根房梁上藏了钱,她哥的15万赔偿款到手后,10万存了银行,剩下的,1万给滴滴公司交了押金,1万备着急用,3万存进一个P2P理财平台。结果理财平台爆了雷,他哥就疑神疑鬼了,觉得钱放在银行都不稳当,索性都取了出来,藏在房梁上。

魏靓看出她哥正纠结着要不要将钱取下来打发了这些人。可她太清楚她哥的难处了——他要攒够18万,娶那位分分合合谈了3年的厂妹。18万是对方提的彩礼钱,本来8万块的缺口还得苦哈哈地挣进省出,这下要赔掉10万……这钱是一家人的血,血抽干了,她哥和这个家,也就毁了。

魏靓使劲扯了一下,脱开矮汉的拉拽,跑厨房去了,拎了一把菜刀冲出来,在矮汉跟前,朝自己的大花臂划了一刀。她浑身发抖,手上没劲儿,这一刀只划破了一层薄皮,血不肯出来。

“小婊子,少跟我玩这套啊,你就是今天抹了脖子,该赔的钱也一分不能少!”矮汉指着魏靓,好像一群人都看穿她的表演。

魏靓的血气立刻上头了,又是一刀——可这一刀是砍在她哥挡过来的胸口上。她哥夺走了她手上的刀,又快又狠地又给自己来了一下,血立刻喷了出来,场面有些吓人。魏靓冲过去捂住她哥的伤口,她哥捂住她的手,血还是汩汩的,像前不久兄妹俩抢修的那个卫生间里坏掉的水龙头。

“你他妈有种砍脖子呀,你敢砍脖子,我立马滚蛋!”矮汉也怒了,踹了兄妹俩几脚。忽然,里间传来“砰”一声巨响。众人愣了一下,魏靓反应过来了,爬起身往老爹房里冲——是老爹落床了,头磕在一张小几上。她抱住老爹的头,嚎啕尖叫了起来。

矮汉兴许觉得这穷户要全家人一起搏命了,退让了,不吭不响地就离开了。

杜桂香的弟媳是个势利眼,刚到医院的几天尚尽心服侍嫂子,以为能在赔偿款上“打算盘”。等丈夫回来,一听说肇事方是穷户,用杜桂香的话说,“那张肉嘟嘟的面孔先垮掉了呀,眼神蛮不对劲的,虚咪咪的,就聚着光瞅我”。一日三餐也不客气了,“猪吃食一样的,叫同病房的人都生厌”。

到夜里,弟媳比杜桂香睡得还早,鼾打得肆无忌惮。刚动完手术的杜桂香闹肚子,唤了弟媳几遍,却只把同病房的人叫醒了。有人起身想帮杜桂香,杜桂香却火了,不许旁人搭手,将床头的半杯水朝弟媳泼了过去。

两个妇人当晚吵得鸡飞狗跳,互相比赛吐唾沫,连劝架的护士都未能幸免。弟媳当然不留了,临走时还顺走了同病房人的一箱牛奶。

缺了陪护,杜桂香很多事只能干着急,再少吃少喝,拉撒之事也不免麻烦护士搭搭手,可护士都一堆事,总不能及时赶过来。

病友都劝杜桂香再找一个护工,让肇事方请。杜桂香虽然嘴上骂得凶,却还是讲道理的——魏家已经出了2000块护工费,是自己家人不争气,再让那对穷兄妹贴2000块,她张不了这口。她本来是交代弟弟去魏家里讨赔偿款的,听说弄得那副血淋淋的惨相,难免有些触痛良心了。她想,所有事情交给法院吧,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06

一天,有护士探头探脑地问:“杜桂香在吗?”

杜桂香以为是得空的护士来帮着塞便盆的,又有些难为情,扬了扬手,喊:“没货,你该忙去忙吧。”

护士径直走来,贴到她耳根说话。杜桂香听明白了,护士的意思是,撞了她的小女孩,她哥受了刀伤,撩线缝合后要住院几天,女孩这两天总跑医院,照料一个、照料两个都是照料,于情于理也说得通,这种事用不着客气。

杜桂香想想也是,本来就是小女孩对不住她,现成的人不用,干嘛让自己在这白受一趟苦。她在心里打妥了算盘,该算的护工钱最后在赔偿款里扣,便让护士帮忙唤那女孩一声,让她“自觉点”。

就这样,魏靓看了杜桂香几天,白天的饭菜送得及时,擦身洗护的事情忙起来更是熟练利落,夜间看护也有一身灵劲儿,不等杜桂香唤,就能猜准她的“时刻”。病友们都夸赞了起来,问杜桂香怎么调教这女孩的,小小年纪比那些护理公司的派工还靠谱。

杜桂香却高兴不起来——她怎么能同情、心疼这样一个熊孩子呢?她的同情心本该在半辈子的苦头里丧尽了——但她没法装糊涂的,混账弟弟说过,肇事方家里躺着个中风卧床的老爹,这种伺候人的活,女孩肯定驾轻就熟的。

杜桂香强迫自己的心肠硬起来,有天晚上,找魏靓麻烦了。事情不大,夜里几只蚊子搅得人头疼,杜桂香骂了蚊子,睡到半夜,被一阵蚊香的烟气熏醒了。

杜桂香最怕蚊香气味了——夏季的牢房里热得没命,蚊虫也一点儿不怵人,蚊香没日没夜地点。有几年监狱搞扩建,拆了一半牢房,没拆的牢房就只能加人头,上下铺不够睡就换成了三层铺,她睡下铺,翻个身鼻孔都贴到地上,蚊香的烟气熏了她几年。如今,一闻见这气味,她就觉得脑壳子像被人伸手进去掐了一把脑仁。

“谁让你点的蚊香?你想把我熏死了好脱身是吧?你个小婊子是不是故意给我苦头吃呀,我脑袋壳子都被熏炸了!”杜桂香故意把脾气往大了发,还顺手将床头柜上一个苹果打落在地。杜桂香想,毕竟后面是要打官司的,双方这几天相处得过于融洽了,到了该提高一下“敌我意识”的时候了,不然后面心一软,赔偿款要打折扣的。

后半夜,杜桂香醒了几次,见魏靓还伏在陪护床上默默地落泪,泪水在陪护床那块人造革上洇得像小孩尿了床。这场面又搅痛杜桂香肠子了,一会想着,“太心疼了,怎么能这么骂一个女孩子呢,好歹人家贴了心的在服侍自己呀。”一会儿又劝自己在气势方面占上风,“骂她句小婊子怎么了?把我一条腿撞成这样,她做的这些都是应当的,甚至不够的呢。况且我那也只是句口头禅,我骂起人的狠话还没落到她头上呢。这哭给谁看的,至于这么哭嘛?”

脑子里一直掐架,杜桂香知道没安生觉睡了,索性唤魏靓过来:“你咋这么大委屈,哭这半天?我就是火爆脾气,哪句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半夜里讲话,得轻声软气的,氛围就缓和了。魏靓抹掉泪,回:“我不是气你,我害你吃苦头的,你怎么骂我,我都不气。”

杜桂香拍了拍床面,示意女孩将床摇起来。等找到舒适的坐姿,她问:“那你气什么呢?”

魏靓心里憋着这么一大股的委屈,光靠淌眼泪是不泄愤的,氛围到位了,她也就憋不住了:“我平常飙车,顶多拉到70,开不出几百米就赶紧降速了,那天撞到你,我90多开了好几公里……就是遇到糟心事了。”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4点钟不在家里头睡觉,跑街面飙车,而且手臂搞得这样花里胡哨,你还能遇到什么糟心事?我闭着眼睛猜都晓得啦——被男的欺负了吧?”

话头就是聊到这,魏靓没退路了,她只能一头栽进杜桂香怀里,哭诉起来。

魏靓一番苦水倒完,杜桂香像自己亲生孩子受了糟践一样,怒从心头起,卯足了劲头,一掌劈在床头柜上,震醒了病房里所有的人。魏靓担心大妈那只失了轻重的手弄伤了筋骨,岂料是那张床头柜先承受不住,吱吱叫了两声,“蹦蹬”一下散架了。

07

坐了19年牢,杜桂香也算是“狠角色”。

杜桂香原名叫杜招娣,60年代出生在浙江乡下,那时重男轻女,溺女之风犹存。她是老大,二胎妹妹被爷爷丢进了粪桶。弟弟是第三胎,生下来就是父母的一块宝。

杜桂香9岁开始拾粪,12岁去生产队挣工分,19岁时,父亲就要将她嫁给村里的呆子。呆子的娘舅是生产队会计,父亲想拿她为弟弟攒前途。她就在一天夜里偷偷爬起床,用老虎钳在15岁的弟弟裤裆里拧了一下,看着弟弟“捂着裤裆像蚯蚓一样子,在床上滚的,叫都没力气叫的”。

她怕挨揍,趁着天黑跑出了家门,就再没回去过,从夏天流浪到秋天,在几十个村庄讨过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北湖南岸,披头散发地站湖堤上。

湖面泊着大大小小几十条渔船,秋寒乍起,渔民们却光着膀子在船上来来去去。他们的皮肤黝黑润亮,一个个讪笑着,抽着烟,盯着她看。女人们也从船屋里出来了,朝她挥手,大声问道:“叫花子,哪里人啊?”

她浑身发抖,说不出话。女人们架着船板,走到湖堤上,围着她。有人给她披上一件帆布外套,她放松了警惕,撩开脸庞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说:“米汤,给我弄点米汤喝吧。”

女人们被她受伤红肿的脸庞惊吓得尖叫起来。她的上唇开裂,左脸肿胀,眼睛乌青——一刻钟前,一个黝黑粗野的男子将她摁倒在湖堤的草丛里,一边用拳头捶击她的面部,一边揪扯她的裤子。她弓着腿,顶了男子的裆部,逃到了渔民聚居区,那男人方才没敢追上来。

渔船上的女人们把她搀扶进船屋,有人端来热气腾腾的鲫鱼汤,有人给她送来衣物。她喝完热汤,眼泪簌簌的下来了。女人们也忍不住了,抱住她,跟着哭了起来。

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备受温暖的一刻。

她在这里住了下来,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愚笨、暴躁的渔民。因喜欢闻桂花,就给自己改了杜桂香这个名。

婚后多年,她尚未生下孩子,丈夫失去了耐心。有时候她也为此自责,甚至胡思乱想地找原因,比如,在北湖区流浪时,农民烧了一堆稻秆,她觉得那里暖和,路过时可能火气进了子宫,留不住胎儿;又比如,她在庙里来过月事,拿菩萨的披巾制成月经带,也许此事造下恶业,一辈子要当石女。

不久,丈夫又冲她发酒疯,问杜桂香是不是肚里缺了什么零部件,怎么就不下崽,摸摸索索要爬到她身上。她甩起手便劈打丈夫的头,丈夫抱头乱窜,她步步紧逼,到了船沿,她想让丈夫吃吃湖水清醒一下,猛地推了丈夫一把,丈夫直挺挺地栽进了水里。

本来渔民上辈子都是鱼托生,水性顶好,可那个湖风强劲的夜晚,渔船挤在水面上,摇来晃去,丈夫半天都没声响。杜桂香打着手电去找,一湖墨绿色的夜水,光都照不进去。她挨家挨户喊人帮忙,渔民们打开所有船灯,三五成群地出船寻去。半宿之后,捞上来一具开裂了脑门的尸体。丈夫掉在船缝里,湖风把渔船吹得撞来撞去,头被挤扁了。

警察来抓她,发现她是个黑户。按规定,对于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确实无法查明其身份的,可以按犯罪嫌疑人自报的姓名起诉、审判。她觉得自己少不了一死,不想叫以前那个糟心的名字,就跟警察报了“杜桂香”。

1997年,30岁的杜桂香因故意杀人罪入狱,获判死缓。“我命大,抢头胎出生的,老天爷留着我的命另有安排呢,杀人都用不着偿的”。

服刑期间,杜桂香缝过皮球、编过珍珠饰品、制过羽绒服,年年都被评为劳动能手。服刑后期,她又干上了工艺岗位,整天教别人怎么干活——这是好的一面。

另一面,她也曾是那座监狱里出名的“侠女”,那里史上最大的聚众斗殴事件也由她引发,起因是她为一个姐妹出头。

那女人有段被人胁迫卖淫的凄苦经历,被警方解救后,家乡人嫌弃她,苦于找不到谋生渠道,重拾皮肉生意,后来偷了嫖客一支手表,因盗窃罪入狱。不曾想入狱后,撞见了曾逼她卖淫的老板娘,想到自己身上百来个烟疤的伤痛,她就跟杜桂香诉苦,随手送来一箱方便面和一瓶洗发水。杜桂香不稀罕这点好处,但她被女人身上的烟疤弄伤了心,非要会会那个黑心黑肺的老板娘。

老板娘是个胖女人,当时监区的“小老大”,杜桂香先是单枪匹马跟她身边十几个小姐妹干架,被对方打得血糊了脸。杜桂香有五六个姐妹看不下去,冲过去帮忙,双方小20人,打得不可开交,监狱防暴队出动才制服了众人。

杜桂香的改造表现算是功过相抵,不过,她这有血有肉的样子,在狱内混得相当知名。服刑后期,整个监狱,上到监狱长下到管教,谁见了她,都得笑着打声招呼。

08

出院当天,杜桂香不放魏靓走,说出院了她也缺照料,“伤筋动骨一百天”,魏靓必须等她痊愈了,能跑能跳了,才能不管她。

魏靓心里觉得,杜桂香这是在故意刁难她。前两天,两人在病房里起了一次争执。杜桂香非要魏靓将那3个流氓约出来,她要一个个收拾了,让他们怕,让他们自首,让他们赔钱。魏靓见杜桂香鼻孔里冒火气,心里忐忑,怕一桩事未了又再惹祸,紧紧拉着杜桂香——大妈这暴脾气,若将哪个人揍出个好歹,最后的责任还不是得落到她和她哥头上?况且她自己的窝囊事,也不愿让更多人知道。杜桂香气她胆小,劈头盖脸地骂她“软柿子”、“没骨气”、“倒贴货”。

杜桂香在郊区租了一间30平米的农房,离出事的马路有2公里,离魏靓家6公里。魏靓知道,杜桂香住的地方再往东2公里就是女子监狱,她小时候总能在清晨听见女犯们出工干农活的口号声,如今女犯们都在高墙里踩缝纫机了。这让魏靓有些愧疚,想想杜桂香坐牢这么多年,出来了也没好去处,只能继续挨着监狱过日子。她怪自己没什么能力,不然还能在赔偿款方面爽快一点。

“怕不怕你哥知道?”两人坐在公交车上时,本来打着小呼噜的杜桂香,闭着眼睛忽然问了这么一声。不等魏靓反应,她又睁开眼睛,瞅着魏靓,眼睛里满是威胁的信号。

魏靓不答话。公交车到站了,她铁青着脸,慢吞吞地搀扶大妈下了车。眼前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旷野,两三栋红砖矮房子淹没在毛茸茸的洼地里,再往东就是女子监狱的高墙电网。

大妈给魏靓指了指方位,两人朝一栋红砖房走去。钥匙搁在墙角一盆仙人掌底下,魏靓开了门,一阵灰尘从门缝里扬出来。

杜桂香从窗台摸出包烟,点了一支,对魏靓“啧啧”几下嘴:“不想我把那件事讲给你哥,你必须做妥两桩事:一,尽心尽力照顾我,直到我能跑能跳;二,等我腿好全了,带我去收拾那3个混蛋,不要让我手痒痒难受。”

杜桂香是4月22号出狱的,被魏靓撞伤之前,已在这屋里住了半个多月。她每天8点起床,洗脸刷牙,电饭煲里煮点稀饭,慢吞吞吃下,洗洗衣服,再做一套广播操,9点准时去监狱门口“上班”。

这个时间的监狱会见室门口,站满了女犯亲属,他们拎着大包小包,有人带着零食,有人备齐生活用品,期待自家亲人能将“刑期当学期”的,会捎带着书本。杜桂香趁着身旁出入的狱警不注意,贴到亲属们跟前,逐一询问:“家人几监区啊?没带身份证的,有东西不好捎进去的,非直系亲属也想进去的,我里面有熟人。”

早几年,每个监管场所门口,都有几个黄牛做代办探监、代交物品的生意,但现今推行创建文明化监管环境,这些通常能“攀关系钻后门”的黄牛早被清理整顿了。杜桂香是在假扮黄牛,既想骗钱,也骗东西。

那天,杜桂香撞见个缺牙老头,瘦高、秃顶、病恹恹的,“面孔像一块巴掌大的枯树皮,眼眶凹陷得叫人后怕”。老头提着一袋子零食、一袋子生活用品,呆立在会见室门口,不敢进去。

杜桂香贴上去悄声问:“老兄弟,进不去么?”

她这一探听,才晓得,老头跟高墙里的女儿闹矛盾。

老头原是凤翔镇开烟酒店的个体户,老婆在幼儿园当保育员,女儿大学毕业后应聘上了国企的会计。2008年股市大跌,老头手上的股票蒸发了30万,他鬼迷心窍,怂恿女儿挪用50万公款帮他加仓抄底,结果几个月后股市一路见底,他无奈将烟酒店盘出去,才补了女儿的账。账目虽填平了,但时间拖得太长,挪用公款的事败露,女儿获刑14年。老婆为此跟他置气,他大男子脾气上来了,甩了老婆两耳光,老婆跑回乡下的娘家,想不开跳了河。

女儿恨他,在监狱里10年,只跟他见4面,每次不说话,哭干了眼泪就回去了。每个会见日,老头都出现在会见室,女儿拒绝会面,他就灰溜溜地从会见室出来。

杜桂香听老头说完,心软了,一时忘了自己冒牌黄牛的身份,拍胸脯让老头放一万个心:“我真要脸皮厚点找找人,这事不应该不妥。”

杜桂香想到的“关系”,是以前的卢队长。那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中年女狱警,热衷公益活动,杜桂香在她手下改造了很多年,亲眼见着她的警衔从“飞机杆”涨到“两毛二”。

她想请卢队长吃顿饭,但被人家的笑脸挡了回来。她又托卢队长将物品捎给老头的女儿, 卢队长给她讲现在的新狱规,说不能替犯人私传物品,转而又查问她出狱了不回家,怎么在监狱大门口晃悠。

杜桂香有些心虚,只能将一堆物品带回住处。

不曾想第二天,那老头又出现在监狱门口,手上仍旧大包小包,也不问她前面的物品捎进去了没,只将新带的东西往她手里塞,顺手还贴给她600块“劳务费”。周遭站着一圈女犯亲属,为了“生意”还能做下去,她不能拒绝老头,只能拍胸脯下保证:“小事情,都搞定的。”

后来,老头连着来了四五趟,带来的物品在她床脚边堆得像座小山,“光卫生巾就十几包”。杜桂香心里气得骂老头寻死鬼,“这是打算多久不来了,要一次性送这么多东西”。

“这些东西拿到集市摆摊,也能挣小2000块钱。”可杜桂香几次想去卖,心都慌慌的,便原封未动,撂在床脚。她发现自己心态也不好了,到了监狱门口,竟然怯生生的,不敢再去和家属攀谈。

再往后,她就被魏靓那辆“闯鬼门关”的摩托车撞了。

魏靓瞥了大妈一眼,乖乖将门打开。屋内像烧瓷的窑洞,四处堆了杂物。魏靓仔细瞅了瞅,震惊了:床边整整齐齐码了十几双新鞋、十几套洗护套装、十几包卫生巾,商铺货仓似的。

09

杜桂香的脚能自己走动后,成天逼魏靓:“你勾他们出来。”这话说得魏靓又臊又气,怎么能用“勾”这个字,把她魏靓当成什么了?

两人又较劲了,杜桂香要夺魏靓的手机,魏靓拖个哭腔大喊:“你凭什么多管闲事?撞了你算我倒霉,我哥赔不起,我才18岁,以后日头长呢,大不了我养你的终身,打工的钱都贴你……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我不要再想那件事,一辈子不想不提,就当天上打了雷,劈我脑筋上了,我活该做个烂女人……”

“我不管你愿不愿意,3个恶人今天糟践了你,明天就得糟践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杜桂香不治服他们……”

一天,门外忽然来了人,问“杜桂香在吗?”

杜桂香一个激灵——这副细哑音调,是卢队长。上次卢队长查问她的狱外情况,把她弄得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出狱前,卢队长帮杜桂香争取到了一个“出监学员模范奖”,有1200块奖金,还让她参加了服装设计培训班,签了一份“狱外遵纪守法保证书”——那保证书不是白签的,眼下卢队长突然造访,怕不是什么好事,“自己当黄牛的事要被她晓得了,可不得了的事呐”。

“这么热的天,你披件牛仔外套呀?”

杜桂香试图将卢队长挡在屋门口,但腿脚不灵便,被卢队长这么一说,她发现自己真是慌张了,竟瞎穿了衣服,后背立刻冒了一阵汗。

“这小丫头是你什么人啊?”卢队长在屋里绕了一圈,走到床边去翻那堆物品,瞥了魏靓一眼。

“我外甥女,我弟弟的女儿,我这不是腿伤了,她照顾几天。”

“知道你伤了腿,我就是不放心,打听到你住这,过来张望一下。”

杜桂香心想,这卢队长真神通了,怎么能知道自己伤了腿?卢队长好像知道她的心思,顺嘴解释一句:“你这号犯过重罪的,是要受到地方上监督的,别说你出车祸这么大的事,就是你私底下的一些小九九,我都清楚着呢。”

说完,卢队长便抓起一包卫生巾,注视着杜桂香。

杜桂香不敢与卢队长对视,慢吞吞地将屁股沾在床上。卢队长将东西抛到她胸口:“你前年不都绝了么,怎么在屋里囤这些东西?”——女监每月给“三无”(无接见,无汇款,无来信)服刑人员发放妇卫用品,杜桂香从前年开始,就没领过。

“我的。”魏靓给杜桂香解围。

卢队长瞟了这个小女孩一眼,问:“用这么多?”

魏靓机灵地回答:“我朋友圈做代购的,这牌子好用的,卢队长可以拿几包。”说完,双手还使劲比划了一个大圈,意思是屋里所有东西都是她的货品。

卢队长哑了一会儿,没什么好盘问的了,临走时,掏了200块钱搁在桌子上,杜桂香哪好意思要,拼了力气要塞回去。

10

魏靓总算找到了杜桂香的软肋:“您一把年纪了,就别行侠仗义的了,弄不好又要进去,真要把那几个人打出个好歹,能跟卢队长交代吗?”

杜桂香火冒三丈,朝魏靓吐了一口老痰:“你个小丫头,对那3个畜生倒狠不起来,对付我这个伤残病号倒蛮有脾气,你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魏靓被这话刺激了,抹布一丢:“你再这样,我掉头走人了。”

杜桂香不服软,抓起身旁两包卫生巾朝魏靓砸过去:“滚!活得一点骨气都没有的东西,给我快点滚!”

有一包卫生巾砸到魏靓左眼睛了,本来她不想哭,但挨了这么一下,眼泪控制不住的,哗哗地就下来了。杜桂香也觉得发火发过头了,小声劝着:“哎呦哎呦,我不小心啦。”

魏靓蹲下去,抱着脸,一边大声哭一边嗡嗡地喊:“我有苦衷的,我有很多很多苦衷的。”

除了觉得对不起大梅,实际上,魏靓还有另一番难言之隐:

邻居朱大爷,是她老爹的牌友,当过小学代课老师,镇上多半年轻人都是他的学生,后来合并校区了,他就在实验小学烧开水,魏靓兄妹俩很尊敬他,从小到大,回回见面,仍旧一嘴一个“朱老师”。朱大爷之前也常帮衬兄妹俩,修桌、买煤,偶尔还送点熟菜过来。魏靓她哥脖颈动手术,朱大爷的老伴也帮忙不少,煲好几次汤让她捎进医院。

朱大爷香烟抽得凶,两片嘴唇抽得乌紫,一嘴牙齿抽得黑亮,人无论往哪一杵,不消几刻钟,脚跟前就是一圈烟头子,刚拿了一年退休金,就撞上个肺癌。趁朱大爷还能挺的当口,魏靓她哥让她煲汤送医院,有功夫就陪朱大爷说说贴心话。魏靓刚去了两趟,朱大爷就像是变了个人,老趁没人的时机,在她身上捏一把摸一把。有次她在病房厕所忘记反锁门,朱大爷忽然闯了进来,死死搂住她,张大嘴巴啃她的脸,啃她的脖子,再一路往下啃。病房里还有好多人,魏靓不敢叫唤。

“那天在KTV,大家喝嗨了,就玩真心话大冒险,讲‘第一次’。轮到我了,几个人先问我有没有过……哎,我就把这点本来打算守住的秘密讲了……他们也是因为这个才有搞我的胆子了吧。”

魏靓不想让自己的秘密太过扩散,虽然她很清楚,那3个混蛋会将这些事充当谈资,扩散给100个人,但只要不传进她哥耳朵里,她就不至于绝望。

再有,她确实收了那3个人的红包,520又是暧昧、不好解释的数字,若那3个人反咬她当“鸡”,可能大部分人都会信——像她这么一个困苦家庭出来的女孩子,有大花臂、穿露脐装,肯定会让人先入为主的。

杜桂香心里五味杂陈,眼前这瘦瘦的小丫头片子,又单纯,又傻。她开始站在魏靓的立场考虑,觉得自己倒真不能鲁莽行事、以暴制暴,收不住分寸,将谁打出个“伤害”,坏人占了理,她得“回笼”,得赔人家医药费,魏靓那倒霉的穷哥哥怕又要在身上劈两刀了。再者,小丫头的名声也真的被传臭了,以后在本地就蛮难出嫁落户了。“报警是没意思的,这小丫头已经错过了时机,什么证据都没了,报警只能令她更难堪”。

要跟这3个流氓玩阴招,杜桂香就要找准他们的命门下套。

杜桂香曾在狱内为一个做皮肉生意的狱友出过头。那女人叫张甜,大伙儿都反着叫她小咸。小咸虽前面受了苦,但后来不争气,出狱后又跟着别人玩起了仙人跳,等杜桂香19年牢蹲完,她已经5进宫了。不过,小咸很敬重杜桂香,服刑期间非要认她做干姐姐,杜桂香看不上这号人,总对她爱理不理,小咸出去后写了几封信给她,她也没回。

搞男人这种事,杜桂香觉得非要找这号人物帮帮忙。

“这是礼节,来看伤者,必须的,我已经空手来的,按道理要带牛奶、果篮呢。”

卢队长这么一说,杜桂香不好拒绝了,非要择日请卢队长吃饭。卢队长没答复,忽然拉下脸,严肃地讲:“杜桂香,你别忘了那张保证书哈。”

11

杜桂香已经一天一夜没回来了,她只有部老年手机,拨通了号码,传来欠费的提示音。魏靓充了30块话费,结果仍旧欠费。

魏靓就觉得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关于赔偿款的问题,她准备让她哥来跟杜桂香谈,她要赶紧出去挣钱。

夜里,魏靓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了,刚开了一条门缝,七八个警察闯进了屋内。一位高个警察抓住了她的上臂:“杜桂香呢?”

一群人迅速分散到了屋子各个角落,哪哪都瞅了一遍,开始清查屋里的物品。魏靓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但半夜来了这么些警察,她心里慌得要死。一个警察将那十几包卫生巾都拆开了,里面是一小卷一小卷的钞票;又有警察又将十几双鞋底拆开,里面也藏着现钞。魏靓吓坏了。

警察将物品搬去了车上,而后又蹲守到黎明,但杜桂香依旧没有回来。警察告诉魏靓,见了杜桂香赶紧劝她投案自首。监狱门口那老头得了胃癌,自己放弃治疗,将家里的存款都藏在捎给女儿的物品里,岂料遇到杜桂香这个冒牌黄牛。老头报了案,事情性质就变了——杜桂香涉嫌诈骗罪,要蹲局子去了。

等到第二天中午,杜桂香才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两人刚碰头,魏靓就绷不住了:“你快跑呀,警察说不定埋伏好了,要来捕你呐!”

杜桂香见屋里空荡荡的,转身便问:“我的东西呢?”

魏靓费老大劲才给杜桂香讲清楚,杜桂香有些抓狂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讲:“真被讲中了,八字行枭运呀,命格天冲地克呀!”——杜桂香刑满前一天,值夜班的犯人非要帮着杜桂香排八字,排出来的结果很不妙,犯人叮嘱她出狱后踏实一些,不然必将大祸临头。杜桂香不信,骂那个犯人是嫉妒她。

现在,犯人一语成谶了。她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小咸,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而自己千担忧万操心的,还是莫名其妙地犯了罪。

“一年牢是坐,十年牢也是坐。”杜桂香的一双脚就不自觉地迈了出去,魏靓在身后追了几步,杜桂香冲她喊道:“回家去吧,我去解决我自己的事。以后有良心的话,给我往里面捎几封信。”

杜桂香站到网咖门口时,先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使劲搓了搓。她径直走进去,瞅见正沉浸在游戏中的大脸,“和手机里的照片一个丑样”。她站到大脸身后,盯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将右手举过大脸的头顶心,狠狠劲,猛力劈了下去,右手落定后接着扬起左手,交替着劈打,噼里啪啦的,不知道劈了多少下,周围人吓得发抖,四面的屏幕和键盘都溅了血。

大脸来不及吭声,已被杜桂香打昏了过去。

杜桂香不解恨,只觉眼前这颗血肉模糊的脑袋是很多可恨人的重影,她的死鬼丈夫,她的爷爷,她的臭老爹,想强暴她的恶汉……她卯足了劲继续劈打,打到两只手指甲劈了,瑟瑟发抖,心里方才痛快……

魏靓是第二天下午得知杜桂香被拘留的。她心里揪着痛,一步步地往杜桂香的农房走。屋内被警察翻得一片狼藉,魏靓拿起笤帚,打扫了一通,窗户擦得清亮,门里门外的拐拐角角也拿着抹布抠脏,不知道累似的。

一下午的时间不知不觉耗尽,等到了傍晚,一个瘦瘪的影子从门口折了进来:“你到底是杜桂香什么人?”

卢队长一身警服正装,沙哑的音调透着股威严。魏靓面对这么个人,没撒谎的本事,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都说透了,说得嚎啕大哭。末了,她将一切倒霉事归罪在自己的身上,反复痛骂自己“烂货”、“沾谁谁倒霉”,然后拼了命地朝卢队长鞠躬,求她千万保护一下大妈,别让她再进牢里捱苦头了。

卢队长长吁一口气,抚了抚她的后背,讲:“现在杜桂香没回头路了,她诈骗的事,故意伤人的事,都已被公安那边查清楚了,只是判多判少的问题。”说完,摇晃了语无伦次的魏靓几下,催她回家——天快黑了,要没公交车了。

魏靓锁好了杜桂香的屋子,天上轰了几次闷雷,田地里冒出一股土腥味儿,夏末的雷雨说来就来。魏靓的身体被豆大的雨滴砸僵了,脑子却还在飞速运转:怎样能少判她呀,她为我的事再进去,怎样能帮她少判点呀……

“我吃再多别人的亏,吃大脸的亏,吃朱老师的亏……我都不想别人吃我的亏。我哥吃了我的亏,大妈也吃了我的亏,连死去的大梅也吃了我的亏,她可是我最好的小姊妹,我竟然和大脸那样……我活该的,我好难受的……”

魏靓恨自己从小到大一直胆小——要不是大梅的鼓动,她才不敢纹一条大花臂,才不敢把“鬼火”开得震天响——她不敢的事太多了,她小学五年级时,老娘刚跑,几个同村男孩子课外时间取笑她欺负她,“那一年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是躲在厕坑上度过的”。还有一回,一个女孩抢走了她脖子上的项链,那是老娘遗落的,乡镇赶集时小饰品摊上的东西,不值钱,但她想老娘时就会戴上。在厕所湿漉漉的瓷砖地上,她朝那个女孩跪了下来,女孩心软了,将项链还给了她。

想着这些事,她忽然就下定决心了,既然从前为了一条项链都能朝欺负自己的人跪下去,“我这么没骨气的人还要什么脸面”,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大妈,她也可以朝伤害自己的人再跪一次。

12

卢队长去所里了解情况,看看杜桂香还有无从轻处理的可能。

警员让她帮忙联系犯人亲属,一方面确认物品,一方面配合立案工作。卢队长一听,完了,杜桂香十有八九得“二进宫”。

她去拘留室见了杜桂香,问她怎么回事,出来了不学好。

杜桂香不以为然,说进去不是坏事,里头热闹,当务之急,她想把那老头的东西捎进去,让他女儿劝她老爹治病,“这种病早治早好,不治死得早”。

卢队长气得要命,问杜桂香还记不记得那张保证书,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两个案子,短短几个月的出狱时间,就这样,该不该反省、要不要检讨。可杜桂香反倒讲起了条件:“你帮我把东西捎给7监区教导员,把病老头事跟她反映反映,病老头女儿就在7监区,让她女儿劝劝自己老爹,人命关天的事。”

“你诈骗的这些东西,现在都扣在所里,谁给你捎都捎不进去,定了数额,立马要判你刑的!”

卢队长帮杜桂香写了一份600多字的检讨书,去单位复印了几十份,通知犯人亲属确认受骗物品时,一人发了一张。她不知道这能起多少作用,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同时,她也找7监区的教导员聊了聊,教导员答应劝说让老头的女儿跟他视频会见一次,双方缓和一下关系,该治病的治病,该改造的改造。

狱方把杜桂香诈骗钱物的事告诉了老头,通知他去派出所确认物品,并配合报案取证工作。老头却说身体不行,去不了,而且还要撤案,说自己夹藏在会见物品里的钱都是提前和杜桂香商议过的,只是杜桂香做事太慢,他怕杜桂香没送进去的门路,才着急上火报假案的。

警察警告老头,报假案要承担法律后果,老头哼哼一声,说我胃癌晚期了,什么狗屁后果。

与老头持同样想法的犯人亲属很多,大伙儿接到通知,又看了杜桂香的检讨书,大多数人不想为这种事较真,想想高墙里的亲人,心底就多出一份宽容和大度。

最终,杜桂香的诈骗案被撤销了。

在人民医院治伤的大脸也忽然消失了,警察联络不上人,也没法走伤情鉴定的流程。杜桂香在看守所羁押了37天后被释放了。魏靓她哥赔了杜桂香3万5,魏靓没露面,说去外省的服装厂做工了。

杜桂香在看守所门口的小饭馆请卢队长吃饭,她喝了点啤酒,对卢队长讲:不痛快。

卢队长问她怎么就不痛快,两桩案子都没判,可捡大便宜了。

杜桂香唉声叹气:“我杜桂香就没半点好的地方么?”

卢队长不吭声了,好半天才讲:“杜桂香,你骨气还是蛮多的……”

后记:

魏靓得知杜桂香获释后,一直不敢联络她,“肯定骂死我的,骂我没骨头的东西”。

后来杜桂香买了智能手机,要学着搞微信,从魏靓她哥那要了魏靓的微信,这才加上了。也没骂她,只是讲:“你软归软,但也蛮多勇气的。”

杜桂香有数,小丫头为保全她,肯定做了很不容易的事。“认她这个干女儿了,趁着还能忙活,我得给她存点嫁妆钱。她这种软绵绵的性格,没点嫁妆以后要受欺负的。她哥赔那3万5,我一分没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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