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赶出公司的年轻人

《网易裁员，让保安把身患绝症的我赶出公司》一文的点赞数也已经10万+了。

这篇文章语调平实，基本上是按照时间顺序的流水式叙事，但仅仅是对事情经过的直接讲述，看着也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文中不忘隐去公司机密和其他人的隐私信息，甚至在发出的录音证据里还特地帮对方变了声——看得出作者在尽力保持着情绪上的克制。

可是，即便如此克制，字里行间仍然时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凉，强忍平静之中的抑郁难平最让人不胜唏嘘。

读完全文，仿佛看到一个卑微的小人物，为了维护自己一点点的合法权益，站在悬崖边上苦苦对撼着一个庞大的公司，对撼着一群步步相逼的人。

相比之下，网易昨天发的《说明》，通篇回避核心细节，也没有提供有说服力的事实，能看到的只有大公司的傲慢和冷漠。

文中有这么几个让人感慨的地方。

1、

再大的公司，为了能够顺利辞退一个他们不再需要的员工、为了规避劳动法的N+1条款省掉一点小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没有人期待它们承担起不属于它们的道义责任和社会责任。

辞退一个员工原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要走正常程序，该给的赔偿痛痛快快地给，就不会给外界留下话柄，照样还是让人尊敬的雇主。

但网易不是这么做的——如果作者叙述属实，这还真是一个黑心资本家的典型。

3月底，部门主管告知作者，说他的绩效很低，要求他休完年假主动离职。

姑且不论这个低绩效是否合理——没有掌握更多的细节，外界很难对此做出判断。

但用绩效作借口来辞退员工，确实也是很多公司通行的做法。

最关键的是，在作者对自己被评的低绩效提出异议、要求复核的时候，网易百般推脱、设置各种障碍。

之后半年，就是作者和网易一段翻来覆去的拉锯战。

部门主管、HR和HR主管一轮轮地找他谈话，甚至不惜各种变相威胁，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方设法让他提出辞职。

因为只要员工主动离职，公司就无需支付N+1的辞退费用。

N是工作年限，假设员工离职前工作了5年，按照法律规定拿到的合理赔偿就是5+1，也就是6个月的工资。

双方拉锯半年，由于作者一直不肯在辞职信上签字，网易无奈只能给出单方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表示会发放N+1补偿金。

但即使这样，网易也一直拖着，直到约定的最后期限也没有如约支付。

最后作者申请了劳动仲裁，网易才乖乖地掏钱。

奔波半年的讨薪拉锯战，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身心的双重打击，何况作者还身患重病。

工作5年的员工，想必月薪也不过一两万，6个月的补偿撑死了十来万。

网易的最新市值将近390亿美元，相当于2700亿人民币，但他们就是要算计这区区十几万。

纳斯达克上市的中国互联网头部公司尚且如此，其他的企业呢？

2、

面对一个公司，一个普通员工的力量实在太弱小太卑微了。

相比其他国家和地区，中国的劳动法给予劳动者的保护和福利其实是比较完善的，N+1的补偿金也比很多欧美国家都要高。

但是在实际层面，员工面对公司却仍然是不堪一击的弱势群体，双方的力量对比完全不成比例。

从作者3月初被要求离职，到9月份劳动仲裁介入帮他拿到N+1补偿，半年的时间里他似乎一直在孤军奋战。

唯一的力量来源大概就是网上看到的其他网易前员工讲述自身经历的发帖。

当一家公司铁心要赶走一名不喜欢的员工，它们可以用的手段实在太多了。

绩效没有统一的评定标准，完全可以任意操纵。

更好用的是“背景调查”。文中作者提到，自己一再被变相威胁说，如果硬要拿N+1的话，会“影响找下一份工作”。

因为新公司会找前雇主做背景调查，很多时候员工是否能顺利入职新工作的最后一个关卡，就是前公司的评价。

如果硬要做刺头，非要拿了N+1才走，那就难免被前公司在背后捅刀说坏话。

很多人都是因为这样才乖乖地配合前公司主动离职走人。

作者原本也有这样的担心，但当他发现自己因为得了心脏疾病再也没有新公司肯要的时候，这样的威胁终于不起作用了。

然后，才有他之后的据理力争。

就像他写的，“一直以来把前途看得无比重要的我，终于不用再为前途担忧了……如果我注定没有前途了的话，为什么我不来做这件事呢？”

换成身体健康的普通人，恐怕还真没有这样背水一战的勇气。

听起来很荒谬，当一个人走投无路，他才终于可以不怕威胁，最大的软肋成了最后的铠甲。

3、

屁股决定脑袋，当一个人置身一个大的体系，他往往会忘记自己所面对所针对的同样是一个人。

摘几段文章中的话。

“HR和HR总监找我谈话，我又陈述了病假回来后仍然被他们排挤的事情。HR总监冷嘲热讽地说他也能感觉到我留在这里并不愉悦，不明白我为什么还不走。”

“HR和HR总监再一次变相威胁要让保安赶我走，还说要让保安来清点我的个人物品。”

“谈话时主管多次数落我说你看xxx（其他在他手底下被裁的同事）多久就走了？xxx可是没拿补偿金的。好像我应该和其他同事攀比谁更快签字离职，谁不拿补偿金似的。”

“离职证明公司也拖了一个半月不给我，即便我找劳动监察投诉，又跟HR说等着离职证明要领失业金，HR还是跟我说他们要考虑给不给我。”

文章里还有一些更惊人的情节，包括作者的工位被有意换到公司过道，生病住院的时候还被电话威胁，以及他怀疑自己被公司以“有反动言论为由”举报，等等，真实性暂时存疑。

如果这些讲述属实——即使不考虑双方的是非曲直，即使这个员工真的因为工作不称职而要被辞退，这样的简单粗暴和狠劲也是很难让人接受的。

这些主管、HR、总监，作者没有透露他们的其他信息，连他们的名字也没有提。

可是不难想象，在他们各自的生活里，应该也是亲朋好友眼里的亲切善良的普通人，也有各自的爱和被爱吧。

可是当他们走进公司，代表着公司的利益，却陡然变成铜墙铁壁变得张牙舞爪。

这样的转变，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呢？

4、

文章里还有一个很戏剧化的场景，就是作者在公司的最后一天，HR和HR总监带着保安到他的工位，保安开始拆他的电脑，搜查他的物品。

那几天正好也是马云退休的日子。

作者这样写：

“我俩一样是在退休前被早退，也一样是被簇拥着离开公司的。

只不过他被员工簇拥着，我被保安、HR和其他不知什么职位的人簇拥着。

这一天见证了一个互联网行业的伟大人物离场，一个互联网大时代的落幕。

而就在十几米外的另一边，一个互联网公司的绝症老员工被保安赶出了公司，一个互联网人的小时代也落幕了。”

一直在平静讲述的作者在这里突然煽了一下情，很有电影感。

只是如果这样的剧本真的要拍成电影，导演该找谁呢？

奉俊昊抑或是枝裕和？

或者，贾樟柯？

时代，从来都是大人物和小人物的故事交织。

我只是希望，这个世界在为大人物的光荣与梦想欢呼的时候，也不要忘记给那些卑微的小人物留下一点体面，让卑微者不再卑微。

最后，以上所有完全基于《裁员》一文的单方面陈述，如果这些细节有不符合事实的地方，也期待看到网易更有诚意的回应。

来源：假装在纽约 微信号：mr-jiazh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