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一个灵堂管理员可能会犯的错

一个灵堂管理员可能会犯的错

如果说选一份和兴趣爱好最背道而驰的工作,那这份工作非殡葬服务莫属。

2016年我在殡仪服务站的接运组干了一年半后,选择辞职,可自己跑了几个月的车,收入并不合意,正好同事邀请我回去工作,说灵厅组正缺人,而且“我们组是整个馆工资最高的”,我心动了。

不过同事也提醒我,这个灵厅管理员的活并不好干,我不以为意——不就是和遗体、丧属打交道么,这还不简单?

抱着这样的想法仅仅两个月,我就被打脸了。

打错了名字,差点让葬礼成了诅咒

那是去年年初,尽管我小心谨慎,但还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这件事,不夸张地说,差点要了我的小命,然而这事的起因仅仅是我在电脑上打错了两个字。

殡仪服务站的灵厅管理员,不仅要承担整个治丧环节的大部分礼仪活动,还要负责整个灵厅的大小事务:大到遗体告别仪式,小到给丧属开空调、调试麻将机、送桶装水……一天下来,常常累得双腿发麻,腰酸背痛。

出事那天已是深夜,接运组的同事接了一具遗体回来。当时我忙了一天,累得不行,但来了业务,也必须强打起精神。

丧事承办人是个40来岁的男子,脖子上挂了一条手指粗细的金项链,一直在不停地啜泣。逝者是他的父亲,听说是和朋友在一个KTV里喝酒,喝到一半去外面呕吐的时候,突然跌倒在地,朋友随即打了120,但却把地址说错了,导致急救车在公路对面的巷子里转来转去,耽搁了抢救时间。

我知道这种意外死亡对亲人的打击往往是最大的。在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我能做的也只是一丝不苟地完成工作:遗体已放入冰棺,孝家跪拜、三鞠躬,按下盖棺遥控器,招呼丧属入座。接下来是填写资料、签服务委托书。

“请问你们是本地户口吗?把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男子把身份证递给我,我边看边说:“如果是本地户口,我们这里可以减免运送车费,只要是20公里以内的,接送不收钱。”

男子仍有些慌乱,没有接话,一旁的其他家属这个问他这样,那个问他那样,他一会儿找东西,一会儿又接电话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我说的话。

我把身份证上的名字录入电脑,然后掏出一叠图片,轻轻搁在在男子面前:“这是围棺鲜花的图片,你看一下,选一个你觉得最合适的,我们这边帮你布置。”

男子只看了一下,就选了一个最贵的,18800元。我心中暗喜——我们的工资是和鲜花提成挂钩的,要是一个月多来点这种爽快的客户,那工资就可观了。

填完资料,只剩最后一步,把录进电脑的逝者名字拷入U盘,再导进灵厅正中间的LED屏。LED屏总共3块,左右两块,会显示出家属选的一幅挽联,中间上联则写逝者名字,“某某千古”,“沉痛悼念某某”等等。

我用U盘一一拷进去,然后和男子打了声招呼,要他有事就来灵厅值班室找我,或给我打电话,说完就离开灵厅,去了值班室,大概是太累了,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的。我看了下时间,才隔了10分钟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充满怒气:“你快到‘孝善厅’来一下!”

“孝善厅”就是刚才逝者入驻的那个厅。我有些疑惑:“什么事?”

没想到对方吼了起来:“什么事?!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匆匆起身披衣赶到灵厅。厅里,十几个人全都站着,看起来杀气腾腾。我吸了口凉气,壮起胆子走了进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先赔一个笑脸,可一想到干我们这行最大的忌讳就是笑,就只好一直低着头。

大概僵持了一分钟,还是那男子先开口:“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要不是今天这场合,我XX的真想抽你一顿!”

旁边一个女人也走过指着我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那两字改了!我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这种事居然还有搞错的!”

我抬头看了看灵厅正上方的LED屏,“汪仕元老人千古”7个大字正闪着清冷的光。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哪错了?”

那男子气急败坏,伸长脖子后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你那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叫你们管事的来,这事可不能就这样完了!”

我的毛孔忽拉一下全张开了——怪自己实在太粗心,当时我叫他拿身份证,他可能是悲痛过度,一恍惚把自己身份证递给了我,而我也没仔细甄别,把逝者名字写成逝者儿子的名字,还把名字输进灵厅正中的LED屏,这样的错误是没人能接受的。我弯下腰,连说了3个对不起,然后一路小跑把笔记本电脑抱来,重新录入了逝者的名字:汪永通。

我改的时候,那些人围在旁边不停地数落我和殡仪服务站。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但我一声也不敢吭。这时候丧属如果打我,我肯定会把脸贴上去。

修改完毕,我再次鞠躬致歉,他们并没有饶恕我的意思:“你去吧,今晚就不难为你了,明天早上把你们管事的叫来!”

我回到值班室,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才鼓起勇气把这件事报给灵厅组长,组长又告诉了殡仪部部长。他们匆匆赶来,我们3人一起登门道歉,可人家仍旧不依不饶:“叫你们馆长来,你们做不了主!”

“您有什么要求,给我们说也是一样的。”

“让你们赔钱,你们做得了主吗?”

“这……”没办法,只好请馆长亲自出马了。

我把前因后果给馆长说了一遍,馆长带着我们亲自到丧属面前,先给逝者敬谢鲜花花圈,又跟他们再三致歉。

那个男子愤愤地说:“就不要说那些套话了,馆长同志,也不是我故意为难你。本来我父亲突然去世,我们都很痛苦,可是你们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你知道这有多不吉利吗,在这种节骨眼上,我甚至可以理解成这是对我的一种诅咒!我到你们这,选最大最好的厅、选最贵的鲜花,都没和你们讨价还价,对吧!可是,你们……”

“真的很对不起,发生这种事情我们也不愿看到。这样吧,您在我们这里停灵治丧期间的灵厅租用费全免。我知道,即便这样也不能弥补你心灵上的创伤,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我还是希望得到你们的谅解,我们共同把你父亲的丧事办好……”

最后,馆长好话说了一箩筐,又少收了1万多块钱,才把这事平息下去。而我也被罚了500块钱,全馆通报批评。

对此,我毫无怨言。

装错了电池盖,竟让灵厅“闹鬼”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我后来每次做逝者资料的时候,都是小心再小心,但仍免不了出错。

第二次出错,是出在了花圈上。在殡葬服务站,通常备着治丧时需要的花圈,布置灵厅时,我们服务员只要按照孝家提供的名字,输入电脑,就可以将挽联打印好,贴在花圈上后,再将花圈送到灵厅。这个流程,一般被称为“打花圈”。

有一次,我正在用电脑打印花圈挽联。一位50多岁的阿姨怒气冲冲地跑来:“你们怎么打的花圈,怎么打了两个出来?”

我一听,吓坏了——这可是大忌。像我们这种小地方,封建思想还很严重,丧事过程中忌讳的东西很多,比如花圈不能送双,出殡的车队只能单数,供果不能是梨,请来做道场的先生不能是两拨,出殡的时候要4个人抬,眼泪不能滴到逝者身上……稍稍犯了点忌,家属就会想很多,总会把这些和以后的逢灾患病、种种不顺、甚至是死亡联系到一块儿。

我赶忙去厅里一看,还真是,同样名字的挽联,同样的花圈,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我忙扯掉其中一张挽联,可回到灵堂办公室,那位阿姨仍追过来指着我骂:“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谁送花圈还送双啊!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对不起!是我们粗心了,实在对不起。”

“对不起,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这种不吉利,你觉得可以推倒重来吗?!”

我仍旧不断地跟阿姨道着歉,但心里纳闷: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就送到灵厅一个花圈,怎么厅里会突然出现两个挽联上同名的花圈?

后来才搞清楚,原来是我不在的时候,同事就已经打上挽联送了一个花圈过去,但却没在本子上打勾做记录,这才导致后来我又多打了一个花圈。

因为这事,治丧的那几天,那位阿姨每每看见我都跟见仇人似的,脸色格外难看。

诡异的是,仅仅过了两个月,我又碰见了这位阿姨——上次是她母亲过世,这次是她公公。果然,她指着我骂:“你看,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

我无言以对。当时正是冬天,像她公公这样90多岁的老人熬不过去再正常不过,怎能将老人去世和上次多打的花圈挂上钩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尽量避免与这位阿姨接触,她公公的那个灵厅有什么事,我都让其他同事前去处理,以免她看见我就心烦。

但即便我这样如此小心翼翼,意外还是不期而至。
一个灵堂管理员可能会犯的错

那天早上5点,阿姨的公公准备出殡。一般情况下,打开冰棺的遥控器是由我们灵厅管理员提前送过去,但丧属说要在一个吉利的时间——5点08分——出殡,时间比原计划提前了些,于是负责出殡的接运组同事就亲自过来拿遥控器。这个同事从桌上10多个灵厅遥控器中找出对应的那个,就匆匆离开了。我把办公室门关上,也随后跟了去——因为接运组的同事将遗体运走后,就该我们规整物品、打扫卫生了。

我刚走到那个厅的门口,突然听到旁边一个厅里发出几声尖叫,即便是隔着厚厚的玻璃门,那个声音仍传出老远。我赶紧折回来,推门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厅的逝者遗体是昨天早上才来的,今天并不出殡,几个家属正在厅里一边打麻将一边守灵。我一进去,就看到存放遗体的冰棺莫名其妙地打开了,去世了十几个小时的遗体竟从冰棺里升了起来。说实话,这样的情形,别说是丧属了,就连我这种在殡仪馆里摸爬滚打了那么久的人,全身的汗毛都一下立了起来。

看见我进来,几个丧属全围了过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冰棺怎么会突然打开了?!”

我围着冰棺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这种冰棺十几万一台,盖子的升降都是遥控器操控的,按下“上升”键,盖子就会徐徐打开,里面的遗体随着担架升上来。平时要说冰棺出什么故障,那多是制冷问题,偶有盖子打不开、合不拢,或者内部下面的担架升不起来、降不下去,还从没听说冰棺盖子会无缘无故打开的。

“可能是冰棺里面的电路板出了问题。大家不用紧张,我们马上想办法排除……”我想先用这番说辞搪塞过去,可就在这时,让人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冰棺的盖子竟然又突然徐徐合上了,遗体也随着担架降了下去,本来是双唇紧闭的遗体,此刻嘴巴竟然微微张开了。

围在冰棺四周的人顿时吓得连连后退,有的更是尖叫着落荒而逃。一向自诩胆大的我心里也有点发毛。

最要命的是,这次冰棺盖子合上还没半分钟,居然又开始动了!看着又上升了两寸的冰棺盖子,我果断按下了旁边的电源键。

断了电,冰棺盖子不动了,没再升上来。我安慰厅里的家属:“大家不要慌,这就是冰棺的电路板出现了故障,我马上叫人过来排除。”

我刚走出这个厅来,就听见隔壁厅传来一阵吵闹声。我走过去一问,原来,这个厅的冰棺此时竟然也出问题了——不管遥控器怎么按,冰棺盖子就是打不开。眼看着“大师”算出的吉时已过,丧属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在我们这里,出殡时间最为讲究,而那个阿姨的家人显然更是迷信,因为冰棺盖子打不开错过了吉时,别提他们有多抓狂了。

我接过他们手中的遥控器,按了一下,冰棺盖子纹丝不动。可能是没电了?不对,昨天下午所有遥控器都换了新电池的。我把遥控器翻过来,看到顶端的时候,心里“哎呀”一声——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厅的遥控器之前被摔了天线,但此时我手中的遥控器却是有天线的。我又看了看遥控器背面电池盖上标注的厅名,却是对的。

我愣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重重拍了一下脑袋,丢下遥控器赶快跑去办公室,一看,那个断了天线的遥控器正躺在桌子上,而它背面贴在电池盖上的厅名,正是刚才那个“闹鬼”的厅!

错了,全错了,这两个厅的遥控器张冠李戴了。一定是昨天下午统一更换电池的时候,负责的同事把电池盖上错了!接运组同事拿的遥控器,厅名虽然是对的,但里面的控制芯片却是错的,他们一按,这边的冰棺盖子没打开,倒把隔壁厅的冰棺盖子打开了,而且,担架来回升降产生的抖动,还把遗体本来合拢的嘴巴也微微震开了。

我把那个断了天线的遥控器拿到了准备出殡的那个厅,一下就打开了冰棺。看到摆在眼前的两个遥控器,丧属们的愤怒如火山爆发。

“如果是设备出故障,我还可以原谅你们,可你们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这种低级错误,你们必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都是那么大的一个人了,一个个穿得周周正正的,怎么做起事来那么不靠谱……”那位阿姨不停地数落我。

此时接运组同事已把遗体移了出来,“大师”开始发丧,叫孝子孝女抱灵位、遗像跪下,我这才趁机溜了。

幸好昨晚丧属先结了账,要不然这笔钱收起来又要大费周折了。

这边虽然暂时搞定了,可当隔壁厅丧属知道了冰棺突然升起来的原因后,也不乐意了。

“我们深表歉意,这种失误实在很不应该。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希望你能原谅……”我不停地说好话。

“我们不接受你们这样的道歉。你们干这个行业,难道没做过这方面的培训吗?难道不知道这事是不能出差错的吗?我真是无语了。”

丧属不依不饶,我忙给我们组长打了电话,组长跑来又和对方说了半天好话。这时,丧属提了个奇葩的要求,说:你们既然惊着了冰棺里的老人,那么在道士做法事超度的时候,就在后面跟着道士跪拜,以此谢罪。

我心里很不好受——虽然是我当班,可装错了遥控器电池盖说起来也不全是我的责任,要我下跪,我不干。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馆长那里。馆长把我叫去办公室骂了一顿:“我跟你说,这个家属到时不来结账,我们也是没辙。按照单位的规章制度,如因个人原因造成单位损失的,个人将承担50%的责任,你觉得你担得起这个责吗?你就当他是你的一个长辈,跪一下,怎么了?我跟你说,出了这样的事,人家提这个要求可一点都不过分!”

我灰溜溜地从馆长办公室出来,来到出事的灵厅,恭恭敬敬地对着遗体跪下了。跪的时候,我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超度他的道士——在我们这里,道士做法事要给亡灵跪很多次。这样,心里就好过了许多。

因为这事,我们全组人都被罚了款,每人200块。

在我们的殡仪服务站,不管因为什么出错,都要处罚。处罚的目地就是让大家长记性,因为干了这一行,犯错的成本实在太高,有时比罚款高多少的钱,都弥补不了。

这一看走眼,就放走了一大笔收益

除了管理灵厅,我们服务员还有另一个职责:干销售。

在遗体抵达后,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给丧属推荐一个价格匹配的灵厅。我们有一套完整的“评估系统”,丧属来时所开车辆的数量、牌子,逝者生前的单位职务、身份地位,子女的工作情况、对逝者的重视程度等等,都可以作为综合评定他们在治丧过程中可以承担的消费水平的依据——换句话说,有能力消费10万的,我们绝不让他们只花9万。

当然,我们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那次是在一个深夜,接运组的同事接回一具遗体,和遗体一起来的只有十来个人,而且面对我们旁敲侧击的询问,丧属并不配合。

“过世的老人家生前有单位吗,是不是党员?”

“你们问这些干嘛?”

“没有其他意思。如果老人家生前有单位,是领导,又是党员的话,他所在的单位多半会要求给老人盖上党旗,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荣耀。我们这边就好准备党旗,到时还会有一个盖党旗的仪式。”

“哦,我们不需要。”

“老人家有几个子女?”

“这和你们有关系吗?”

“是这样的,老人有几个子女,就可以给他盖几床寿被,这是子女对老人的一点孝心。盖上寿被后,老人去另一个世界也能感受得到。如果你们需要,我们这里也有提供。”

“谢谢,都盖好了,我们不需要。”

“对了,还有一个问题,出殡的头天晚上,也就是‘坐大夜’,你们估计会来多少人?”

“要来多少人,我们没法估计——我怎么感觉你们像查户口呢?”

“我们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我们得有个准备,如果当晚来的人、车比较多,我们好提前做预案,比如停车位、指挥交通的人员、餐厅厨房啊,尽量不影响大家的治丧体验。如果到时我们因为准备不充分,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你们也不愿意看到,对不?”

家属没有接话,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一连串的回呛,这样的家属着实少见,所幸我还算从容地应付了过去。

把老人的遗体装入冰棺后,我们给出做鲜花围棺的图片,家属选了个最贵的。

看着没啥事了,我们就回值班室休息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就发生了。

前来给逝者送鲜花、花圈的人越来越多,而且身份非富即贵。我们打花圈挽联打得手软,送花圈送得腿麻。灵厅里的花圈摆不下了,又在厅外面的院子里摆了两排。由于花艺师实在忙不过来,有些来吊唁的人交了钱却一直不见花圈摆出去,就不停地来催,催得人心烦意乱。

快中午的时候,前来换班的同事才问我:“你们知道来的这位主儿是谁吗?”

我摇摇头。

“来这么多人,你们都没说查一下?”

“根本没空儿查,打花圈都打不完,哪里有空儿想其他的。”

同事叹了口气:“你们当时就没问吗?”

“问了,可人家就是不说,还很反感,说我们像查户口一样——来的到底是谁?”

“是谁,你们不会自己上网查啊!”

我跑进办公室,把逝者名字放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搜不出来。于是我又搜他儿子的名字,这下,一连串的结果全跳了出来。

我的妈啊!中国年度十大经济风云人物,某行业巨头的董事长,这算是我们馆开业以来接待的最大人物了,而我们却有眼不识泰山。遇到这种人物,我们得上报、做好相应的营销,不仅如此,在服务上也要加倍上心。我们伺候好了,对服务站就会起到正面积极的宣传,要是出了点差错,给我们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致命的。

我马上给上面做了汇报,请领导加派人手。

送鲜花、花圈的人还是很多,而摆放的地方却没有了。丧属跑过来打招呼,让大家不要再送花圈了,可我们哪里肯停手,还是将花圈里三层外三层地全摆了起来——人家送一个,我们就是几百块钱的收入啊。

最后,丧属火了,直接把花房里两大捆鲜花买了下来,放在厅门口,让前来悼念的一人拿一朵,去灵前拜一下了事。

这一忙,就一连忙了3天。

事情层出不穷:来的车太多,馆里停不下,停在馆外的公路上阻碍了交通,引来了交警;吃饭的人太多,桌子餐具不够,只能翻台,又导致很多人等很久都没吃上饭;来的人太多,厅里住不下,站在屋外又冻得发抖,家属想把旁边的厅也租下来,可旁边的厅却偏偏全租出去了……

负责给那个老总办事的几个大汉前后奔走,很是上火,不断冲我们发脾气。看得出,他们心里的怨气挺大——出殡那天早上,把一个厅的鲜花弄得遍地都是,以至于根本无法回收。

送走了老人,大家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不过,我们随后就开了紧急会议。领导在会上有些生气:“来了那么大的人物,‘住’进来好几个小时了,居然没人知道!灵厅布置,(你们)一分钱没推(销),鲜花围棺也就1万多,骨灰盒,人家居然嫌我们这里的不好,自己跑到外面去买!看看,好不容易来个大客户,我们都没抓着!

“像这种人物,我们什么都可以给他量身定做。我们给他推一个5万的灵厅布置,你觉得他会拒绝吗?鲜花围棺,我们全部用更好更贵的百合,他会拒绝吗?同志们,我们在他身上多动点脑筋,所产生的利润可能比10家20家小客户加在一起还要多啊!

“你们这次负责接待的同事,好好反省。你们一定记着,像死人这种事,一般人一生当中只会遇到那么一两次,没有经验,就全靠你们的引导!”

我们的确错过了一个创造巨大收益的机会。虽然我们在以后的工作中格外留意,可像这样不在乎钱的大客户实在可遇不可求。

而那些在乎钱的主,要想从他身上掏出钱来,那可就难了。

作为新时代殡葬人,最重要的是推销产品

尽管我们把每一项服务都说得天花乱坠,每一种仪式都练得炉火纯青,但只要一提收费,很多丧属就马上不干了,一口咬定我们就是想搞钱。什么盖棺仪式、开棺仪式、遗体告别仪式、护灵仪式、抬灵仪式等等,并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有时还会引起反感。

可到了领导那儿,推销不出去产品和服务,就全变成了我们的问题,毕竟他觉得自己已经教过了:“我们传递的是一种‘孝善文化’,体现的是我们几千年以来对亡灵的一种尊重。《论语》里就有‘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每每领导讲这些高大上的理论,大家都会在下面悄悄伸舌头。我承认,这些是文化,可是这种文化却要花不菲的价格来购买。无论我们给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丧属一句“老人生前交代过,一切从简”就把我们打发了。

为了增加收入,我们又想出了一个新服务。

服务站给每个灵厅配了台“海报机”——就是那种平时搁在公共场合播放广告使用的机器。接下来,我们就被召集起来学习用法:把逝者的照片P过,再配上一段逝者生平简介,以及他的一些丰功伟绩,拷入海报机,放在灵厅前供亲朋好友凭吊——当然,海报机前面还会摆上一束鲜花。海报机配鲜花,这样组合起来,一次性收费380元,而且是必选项目。

这个项目运营了几天,效果还不错,丧属意见都不大。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我们有些猝不及防了。

那天上午,外面的黑车送来一具遗体,在遗体装入冰棺之后,那司机就问丧属要钱。

为首的丧属是个50多岁的男子,他有些惊讶:“什么钱,难道不是最后统一结账吗?”

“不,寿衣、尸袋、卫生棺的钱,你们得先给我。”接着,司机又赔了个笑脸,“现在结,跟以后结是一样的。”

“好嘛,多少钱,我给你,不过我要正式发票。”

“你先把钱给我,我随后就把正式发票给你送来。”说着,那个黑车司机就在纸上算了一通——寿衣120元一套,寿被60元一床,尸袋380元一个,卫生棺480一个,加上鞋子、帽子,乱七八糟一算,2100元还多一点。

旁边两个丧属听后直咂舌,不断埋怨我们殡仪馆的东西好贵。我在一旁听着也很不爽,很想说这司机根本就不是我们服务站的,但又怕上面领导知道后,说我不懂事。上面领导曾交代过:只要别人把遗体给我们拉过来,不管人家收多少钱,我们都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他们僵持一会儿,最终丧属还是把钱交了。司机接过钱,一溜烟就跑了。发票?他哪里有什么发票!

接下来,我让丧属在服务单上签字,这张单子上有全部丧葬用品的明码标价。他们看到上面写的寿衣60元一套,寿被30元一床,尸袋30元一个,卫生棺180元一个,脸都绿了:“那人怎么收那么贵?”

我只好说:“他根本就不是我们馆里的。”

“怎么可能,刚才他在医院里说,他就是你们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还说免费给我们拉过来。”家属很吃惊。

“他真不是我们这里的。你知道,医院里很乱,他是如何冒充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和你们沟通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那你刚才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们之前说好了。”

我有些语塞,这个回答让我心里有些发虚。这些黑车司机老是在医院里冒充我们的工作人员,说“免费接运”,然后暗地里把其他丧葬用品卖得死贵。这些我们已是见怪不怪了,但却不是我们能左右的,除了对家属的遭遇深表同情外,别无他法。

那位男丧属脸色铁青,不停地咒骂,还顺道说我刚才不点醒他,让他上当,说明我们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我百口莫辩。

可想而知,接下来我在推业务的时候,就很不顺了。“可选栏”里鲜花围棺、鲜花相框,通通不用。然后,他又指着我们那个“必用栏”里的“海报机+鲜花费用380元”说:“这个是干什么的?”

我给他介绍完后,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些都是坑人的。”

“这个,在我们这里是必用项目。”

丧属叹了口气:“好嘛,反正我知道你们这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我在电脑上把逝者的照片P好,做好内容,再投放入海报机里,上面显示出来的效果非常好,丧属看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就好了。

当天晚上,这个厅的几个丧属突然怒火冲天地走到灵堂办公室,指着我们骂:“你们搞些什么!我说不要这个海报机,你们非要。这下你去看看,你给我们搞了什么鬼!”

我忙跟了过去。海报机前面围了一大群人,而令人惊奇的是,屏幕上面居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不仅如此,遗像照片、简介也全变了。

怎么可能?我之前已经再三确认过拷进去的信息呀!我拔出U盘就往灵堂办公室跑——现在还不是时候去追究谁害我,而是需要第一时间把信息改回来。

可是在电脑上打开U盘,我发现里面的内容是正确的。我在U盘里仔细查找,这才发现,在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里,上次录入的逝者信息没有彻底删除。我打电话给海报机的供货商,那边才说海报机里有个默认设置——经过一段时间之后,U盘里的所有内容就会循环播放。

又是一次失误,换来的仍然是丧属的叫骂。我站在那里,不再解释,只默默忍受,想着等他骂够了,气也就消了,这事应该就过去了。

可是等到出殡头一天晚上,不管收银台怎么打电话来催,那个男丧属就是不来结账。我只好亲自去厅里叫他:“这位家属,你好,现在已经晚上12点多了,为了不影响你们休息,我建议你早一点去收银台结账,结了账,我们这边才好给你安排车辆出殡。”’

“海报机的事情怎么算?当初我就说不要这个,你们非要弄。可弄就要弄好啊,现在你们弄出了差错,就想这样不声不响地悄悄抹去——这怎么可能?”

“由于设备出故障给你带来不便,我们非常抱歉。但为了不影响明天早上出殡,我建议你还是尽快去结账。收银台结了账,才会把出殡任务派下去。如果出殡单子迟迟没有排下去,他们就会以为没任务然后下班回家了。”

“你威胁我?我还真就不怕,你们不给我出殡,我自己找个车自己拉!”

我又说了些好话,可他仍油盐不进,收银台只好向馆长做了汇报。馆长原本对此事毫不知情,此时三更半夜地被吵醒,甚为光火,电话随后就打了过来:“海报机出了事为什么不早报?”

“当时我就道了歉,家属的反应也不是特别剧烈,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我也没想到他会不来结账。”

“不管激不激烈,我们出了问题就不要藏着掖着,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补救才是。”

这事差不多折腾了一晚上,最后以厅费打8折、少收几千块钱才算了事。

这件事,我仍然免不了被处罚,整个灵厅管理组的人也没能逃脱——没有清空U盘,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

后记

灵厅组的服务员,走了又来,来了又走,走马灯似的换,这也更增加了我们出错的机率。有把花圈送错厅的,有把花圈挽联上的称呼弄错的,还有因没及时检查,冰棺制冷故障导致遗体发臭的……我们都要因此付出或大或小的代价。

这些错误搁在其他行业,可能一句道歉就能换来绝大部分人的原谅,可在这里却不行。我们经常夹在逝者和生者之间,如履薄冰。这注定是个孤独的职业。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始终相信,我们干的是一件好的事情,我们是在经营一个人的谢幕和最后的致意。

来源:网易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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