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未成年犯罪:一进看守所就哭

未成年犯罪:一进看守所就哭

故事时间:2013-2015年

故事地点:黑龙江、北京、云南

跳楼打架揍老师,作为问题少年,中考后,我就辍学了。在家无所事事呆了半年后,我去了北京当保安,月薪两千八。

爸妈反对不成,只好给了我1300元作路费。临走前,他们又分别悄悄塞给了我五百块,说“别告诉你爸(妈)”。

这是2014年的4月份,北京已经不冷了,满大街的小姐姐穿着露腿的裙子。我住在地下室,负责一个学校车辆的进出登记,每天12个小时无聊地坐在保安亭里,除了登记,就是支着手机看剧。

不到一个月,想追的剧都追完了。一个来自家里的电话,改变了我的命运。爸爸劝我去跟亲戚学装潢,我不说话,他急了:“你要一辈子当保安?”

在我家乡的东北小镇,人们普遍认为考不上高中就去技校,或者出去学手艺。可我都不想去。在家里呆的半年,除了秋天去田地里收粮食,我没干过其他的活,每天瘫在家里想着怎么一年挣几十万,上县城买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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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到去年夏天,叔叔和他朋友开着两辆宝马从云南回到东北,很是风光。我决心去云南投奔他。

爸妈不同意,因为叔叔做的灰色工作,不是什么正经职业。可我觉得自己还是未成年人,不至于出事,敷衍爸爸呆几个月就回来参加征兵。

叔叔是一个东北要债团伙的头,手下有20多人。这帮年轻人大都二十出头瞎混一天算一天,我不一样,只想赚钱成为人上人。大叔交代我,如果有打架立马跑,可我不想让人看不起,要债时都赶着往前冲。

有一回要来70多万,我分到了3500元。刚分红的下午,我就兴奋地把三千块钱给家里汇回去,想向爸妈证明我有了出息。危险也慢慢来到了我身边。

2014年5月的一个下午,要债公司在昆明的一个洗车场和另一伙人抢地盘。对方一到就亮了刀具,双方陷入混战。他们穿着衬衫、西服裤子,和电视里的黑社会一个模样。

以前在学校小打小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我大脑一片空白。正站在原地,不知道谁蹬了一脚把我踹趴下,倒地的痛感使我愤怒,我立马爬起来,猛踹对方倒在地上的一个人。

双方打红了眼,一些人的腿、背都负了伤。突然,我们一个兄弟,跳起来给了对方一米八的大个子胸口一刀。中刀的人捂着胸,刚蹲下就支撑不住瘫在了地上。血染红了他的白衬衫。

看着涌出的鲜血,我立即停了手。对方也感到气势输了,开始败退,向门外的大街上跑。我们追出十多米后返回。正拿着刀放进后备箱时,警笛声响起。

武警拿着一把突击步枪从大门冲进来,大吼“把刀放下”,我看着他左胸前的“武警特战”的字样蹲了下去。大家像鸡仔一样被聚在一块。看到中刀的男子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还能点点头。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17岁的我被抓进了昆明看守所,罪名是聚众斗殴。

一间房关着四个人。我穿着从家里带来的短袖、绿色牛仔裤和在北京买的黄色旅游鞋,缩着肩膀蹲在墙角,冷得睡不着。一方面自我安慰,觉得赔钱就完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被带到一个医院做体检。抽血的时候,我看到墙上挂着钟,是下午三点,原来我在派出所已经呆了一天一夜。

等大家都体检完回到看守所,管教把我的裤腰带和鞋子脱下来扔掉。我提着老是掉下去的牛仔裤,光着脚走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看守所的门一道道拉开,对我来说就像通往地狱大门一样。

灰暗的灯光下,我勉强能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医生走过来,让我做了三下深蹲,然后转了一圈,他问我有没有伤,我摇摇头,再问有没有传染病,我依然摇摇头。

随后我被带到了监室门口,门旁的牌子上写着未成年监室,我想或许都是同龄人不会被欺负,可脚刚刚踏入监室,这一点安慰彻底没了。

“犯了罪,警官把你抓进来,快说谢谢警官!”管教还没走,一个满脸冒痘的男生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抵在铁门上,叫我谢谢警官。我吓得连说了两遍。

已经是半夜,监室里却开着灯。另一个长得像明星的男生,把我带到了监室里边。他们两个人又检查了一遍我的身体,才让我爬上木板睡觉。

已经一天一夜没吃没喝的我,此时渴到了极点,向他俩表达了我想喝水的想法后,那个长得帅的给我接了杯水,我感激地说谢谢,他呆了一下,凶着脸说“赶紧睡觉”。

我发现监室里搁着两长排木板,每边躺着十个人。第二天起来,大家排队洗漱。我领到了一个蓝色盆子洗脸,盆底的图案都不见了。

早饭是一个馒头,刚进来的新人只能坐在离马桶最近的地方吃。我太饿了马上咬了几口,没有水,馒头噎在嗓子里,我眼泪哗哗淌了下来。

仅仅一个晚上我心态就崩了,我想家,想妈妈,心里难受到了极点。我不爱吃米饭,在家时妈妈一次就做一屉馒头放冰箱,热一热就能吃到。听到哽咽的哭声,旁边的室友都转头看着我,值班员发现了大家的动静,走过来问:“你是难受?”我点点头。

“难受你还犯罪?知道后悔了!?”我低着头不说话,强忍着哭声,怕他们生气再被打,也不敢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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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年监室的空间有25多平方米。室外罩着铁丝网,天被分成了无数块。下面是厕所和站得下七八个人的洗手台,旁边的柜子上放着大家吃饭用的碗、牙杯和洗衣服的肥皂。

二十多人中,最小的14岁。大家多是因为打架、抢劫进来的,盗窃和吸毒的不多。这里就像个小型社会,各有分工,有正副两名值班员算是头,普通犯人穿蓝色马甲,他们套黑色的,杀人的则穿红色。

我领到一个密封箱,里面有蓝拖鞋、黑色布鞋和手抄的《孝经》和《弟子规》。管教从我的箱子里拿出一本笔记本,上面写着“规矩”,他告诉我要在一周内背会监规,否则会被严管:要脚跟贴屁股坐一天。

刚进去的七天,新人需要每天坐在大板上背22条的监规:去厕所要打报告,上木板要打报告,一举一动都要让所有人看得到。

坐在我前边的一个胖小子叫阿勋,是贵州人。他比我前几天进来,第一次搭话,就吹牛他爸爸给他买过一辆法拉利。进来之前他是艺术生,算校霸。一回他们几个人把一个同学打成重伤,头盖骨少掉一块。他被判了缓刑。

我和阿勋一块背监规,可他脑子钝记不住,想到严管后每顿只能吃两勺饭,去一次厕所。阿勋哭了,但他抽搐着却不见眼泪,我想可能是他眼泪流光了。一个吸毒吸得脸都烂的人骂:“狗杂种你再哭,信不信老子把你眼睛抠出来?”我想不通,为什么都还是孩子,说起话来要这么狠。

监室里中饭和晚饭都是白菜泡水。菜没油水,我三天没有大便。每晚睡不着想家,我捂着头偷偷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

一天正发着呆,突然手上一沉,我低头看,发现是两套衣服。那个长相帅气的男生照我脑袋上弹了一下:“你好像真是个哑巴。穿着,看你脚冷得都发青了。”

我知道他叫李爽,也是个富二代。监室里不发衣服,我还穿着单薄的短袖。看我套上长衫,李爽突然问了一句:“东北那么冷的天,你们都怎么出去?”

我一开口,几个人都围了过来,包括那些骂人的,七嘴八舌地问:“东北有啥好吃的,你处没处过对象,上没上过床?”都贴心地没问我家的事。因为我是东北的,又是刚进来的,他们有的在这里呆了一年,也有八个月半年不等,都对外边的事情好奇,对我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新人要刷一个月的马桶。第一次刷马桶,我先用水冲一遍,再用肥皂水刷桶壁。一个圆脸、厚嘴唇的男生,凑过来笑嘻嘻地教我怎么刷更快,边刷边说:“小东北进来了别难过,该做什么做什么。”

他叫阿福,我知道他是因为贩毒进来的,有点害怕,可讨厌不起来。我心情一低落,阿福看到了都会过来拍拍我肩膀,他还教了我一种馒头的吃法:花四分钟沿着馒头边,把它压成一块椭圆形的白饼,这样吃不容易噎到。

好脾气的阿福只有说到父亲时,脸色会冷得像冰窖,恶狠狠地说:“我爸是畜生。”他母亲得了精神病,父亲抛弃了他和妹妹,想挣口活命的饭吃,阿福开始贩毒,被判了七年半。

我想,其实大家原本心地都是好的,只是蒙了尘,走错了路。

进了看守所,短时间内被检察院逮捕,就要被判刑。我安慰自己不过是打个架又没闹出人命,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也慢慢习惯了监室的生活。

早上七点,我们准时起床叠被子,吃饭、打扫卫生后新人上板背《弟子规》,老人可以看杂志小说。里面有《故事会》《明朝那些事儿》,还有网文大神的《斗罗大陆》《神印王座》。

晚上看电视。监室内有一个报警器,一般是有人打架的紧急情况才能用。但大家商量好看哪部片后,值班员会按下那个键,请接线的警官给我们放,大部分警官都会同意。

看着《泰囧》笑得前俯后仰的我,没想到在第36天时,检察院的人带来了一张逮捕令。那张纸通过监室门的铁栏递给了我。签完字,我才发觉手抖个不停,心想下辈子都完了。

我不是坏人,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偏偏是还未成年的我要坐牢?哭了一夜后,我想出狱后去报复抓我的人。第二天排队洗漱,水哗哗地流,我使劲盯着洗手台上有尖角的瓷砖,想撞上去一了百了。

明明头顶上很大的太阳,微风吹着你,依然觉得胸口闷,喘不上气。我有自杀的决心,却没有自杀的勇气,也开始讨厌监室里盯着我的所有人。

特别压抑,我拿起了没人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遍看了三天。读到:“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来说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我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我还能从头来过吗?难受、不解、怨恨、后悔,两个月里,这些情绪一直充斥着我。

后来又进来一个新人,我听到值班员说“新来的情绪不对,大家去看看”,抬头一瞥,仿佛看到了刚进来的自己。我才知道他们是看我太难受而找我聊天,分散注意力的,突然一点不恨他们了。

有一天,管教叫我们拿上板凳,我不明白什么意思,旁边的李爽笑容满面,跟我说:“放暑假了,老师们做义工来给我们上课。”

上课地点是一个空的没有大木板的监室,一样没有窗户。刚进门,我就看到有三个陌生人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每天只看到管教、值班人,义工来自外面的世界,像外星人一样,我愣愣盯着他们看。

其中一个女老师见我看着,神态和善地说:“你是新人吧?哪里人?”我没有说话,李爽拍了拍我,替我回从东北来的。愣神的功夫,一颗大白兔奶糖落到了我手里。

老师随口说了句:“这么远,想家不?”我紧紧捏着奶糖,看向年纪跟我母亲相仿的老师,忍不住红了眼眶。老师轻声安慰:“犯错了没什么,年轻的谁都犯过错,改了就好,进来这里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我重重点点头。

之后每个星期能让我心情好点的事就是去上课,老师也会留作业,我都会按时完成。钢笔是利器,只有两只,大家要在值班员的指令下轮着用来写作业。功课做得好,我获得了一个点歌的机会。想了半天,我对老师说想听《卡农》,觉得它和铁窗外边、被阳光照耀的树很配。每天休息的时候我都会看。

我问李爽:“外边是什么树?”李爽翻着手中的《故事会》,头也不抬地说是杨梅。“好吃么?”李爽的视线从书移到我脸上:“你没吃过杨梅?”我点点头。

“出去我带你去吃。”说完他不自觉地也看向了那颗杨梅树。昨天下午,李爽的判决刚下来,12年。他犯的是强奸罪。

李爽说自己根本记不得那个女孩,也不知道为什么2013年才抓了他进来。同案都认罪判6年,他无悔过态度,被从重处罚。

我无能为力去安慰他,或许他是不堪回首。只是12年,花样年华都要耗在监狱里。看着李爽,我暗下决心要好好表现,希望能早点出去。

墙上贴着日历,每过一天值班员就往上画一个圈。进来的第四个月,因为听话、没打过一次架,我被任命为洗碗员,相当于值班员的候选人。每星期能分到两根烟,是7元一盒的红塔山。

我也终于收到了妈妈的信。由于案件没有结束,除了律师我们不能与任何人见面。激动地拆开信,她写道:“儿子你没有的事不能胡说,尽量早点回来,妈会不离不弃地跟你在一起,只不过妈在外面你在里面……你的人生道路还很长,这就是一个小的插曲,跌倒了咱再爬起来,爸妈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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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哭了。她不知道我现在对生活已没有怨恨,取而代之的是珍惜。

转眼到了2015年春节,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外边过。过节大家不用坐板,自由活动时我就给他们讲,哈尔滨冰雪大世界里那些冰雕城堡有多好看。其实我根本没去过,是以前从电视上看到的。出了狱,我想带爸妈一起去看看。

因为我的案子涉及人数多,检察院审核慢,到五月初才开完庭。半个月后,我接到了判决书,判了十四个月。

六月一号我成年了,由于还有一个半月就出去了,我就没有去监狱,在看守所呆到服刑结束。我把我一年多攒下来的衣服,分给了那些年纪小的孩子。

因为表现好,我能跑外班,就是在外边干活。每天从七点干到晚上五点,用推车运制作包装盒的原材料和成品,忙得也忘了那些胡思乱想。

有天中午,我给看守所各个办公室送水。扶着推车的功夫,我看到地上躺着颗杨梅。据我所知,这个时候杨梅应该都没了啊。慢慢走过去,我把那个有点瘪的杨梅,捡了起来放进嘴里。滋味不是特别好。

抬头看左边,武警在塔上站岗。与他对视,看着年纪和我相仿的军人,我心中非常失落。还记得2013年我和弟弟说好了成年后一起当兵。仅一个错误的决定,就是两种人生,他光荣,我阶下囚。

释放那天,走出监室铁门的我,脑子里循环着不知从哪本书里看来的一句话:“如果不能把悲痛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仍在狱中。”

当天吃完饭洗完澡,大叔给了我几千块钱,让我买买衣服。我看着手里的钱,心想这就是我坐一年多监狱的补偿吗?总觉得这些钱,没有大白兔奶糖好看。

2015年7月,我终于回到阔别一年多的家,装作没发现妈妈头上多了许多白头发,我脸上洋溢着笑容抱紧她,然后转头问爸爸:“奶奶呢?”他别过脸,说:“你奶奶没了。”出看守所大门我没哭,见到爸妈没哭,听到这个消息我哭得不成样子。

记得去北京前,奶奶还等着我在县城买楼房。

– END –

作者 陈祖希,自由职业

编辑 | 张舒婷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微信号:zhenshigush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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