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小面往事·离婚

小面往事·离婚

​​​重庆大概有2万家小面馆,其中18500家的老板都是男性。说到女老板的小面馆,最有名的莫过于“秦云老太婆摊摊面”,其分店开到了五湖四海,不过,今天我要讲的女同志不是她。

这家小面馆位于十八梯,如果你看过电影《火锅英雄》,一定会为最后那段追逐厮杀的长镜头所震撼,那就是雨中的十八梯。

​我虽然不看直播,但也知道现在重庆是座网红城市,魁星楼、洪崖洞、长江索道、在居民楼中抽插的轻轨,等等。但是刘萍说这些代表不了重庆。如果要给重庆选一个标志地点,那只有十八梯。

刘萍就是我要讲的女同志,也就是十八梯“萍姐小面”的老板。

萍姐小面馆只有不到30平米大小,5张木桌、10多个塑料方凳和几十个边缘泛锈的黄色搪瓷碗,就是刘萍的家当。当然她更值钱的家当是那一锅红油辣椒,那是重庆小面的灵魂所在。

十八梯的一家餐馆,但不是萍姐面馆

十八梯的一家餐馆,但不是萍姐面馆

通常来说,每个小面馆都宣称自己拥有卓越的红油,并对其制作过程秘而不宣,刘萍亦然。

重庆的一天高概率被大雾唤醒,当人们穿过昏黄的水汽来到十八梯时,刘萍已经在路灯下烧开了第一锅水,20多个搪瓷碗早已打好调料,酱油、味精、花椒面、姜蒜水、猪油、葱花、榨菜粒、芝麻酱在碗里济济一堂。唯独缺了辣椒油,这是刘萍的程序正义,她要在将面捞进碗后、行将上桌之前才将红油加入。她说那样才能在吃的时候最大程度保留辣椒油的香味。—–十八梯的故人们沉浸在刘萍的红油仪式无法自拔,她揭开那口嫁妆般珍贵的不锈钢高锅,将长柄汤勺伸入,手腕疾划,仿佛带风,红油被离心力曳入汤勺,再从汤勺撒进碗里,覆盖在碱水面上。食客说刘萍撒红油的动作就像国画大师在泼墨,“而且是个徐娘半老的国画师。”他们强调。

​刘萍的确风韵犹存,十八梯曾经有不少男食客打过她的主意,例如曾经有后生每天早上5点就来萍姐面馆门外守候,帮睡眼朦胧的刘萍拉开卷帘门,姑且叫他卷帘大将。卷帘大将的目的是要吃到头锅水煮的头锅面,—–关于这个事情需要普及一下背景,在重庆,人们只乐意吃“二道水”煮出来的面,也就是煮过一次面后的面汤,具体原因我尚在研究,总之这就是重庆人的程序正义。但卷帘大将与众不同,他只吃头道水煮出来的面,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一种大爱。重庆人都不愿吃头道水煮出来的面,所以刘萍为了不浪费,往往自己把头道面给吃了,或者卖给路过的成都人。卷帘大将为了不让刘萍吃头道面,决定挺身而出,每天早上都第一个到,把头锅面吃个精光。

​其他后生表达感情的方式更加含蓄,有好几个后生成天沉默寡言地坐在店里,点上一碗小面能坐两小时,他们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每当有面相凶恶的壮汉进店,他们就会兴奋地满眼放光,摩拳擦掌。刘萍一度认为他们是喜欢胖熊的基佬,其实他们只是期待着收保护费的到来,然后他们就能有用武之地,来个英雄救美。—–甚至就连面馆里的个别服务员都抱着这样的期待,期待一场恶战来赢得女领导的青眼。

这就是重庆十八梯的男人,他们内心火热,外表严肃,就像这里的旧壁残垣一样老派。外面世界的奔放和直接对他们来说如此陌生,那些东西属于金色的洪崖洞,属于彩色的鹅岭二厂,却不属于黑色的十八梯。

​但后生们在萍姐面馆等待了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黑社会或者小混混。偶有不太面善的男子进门,服务员如饥似渴地扑上去,兴奋地问道:请问你是不是来收保护费的?

“不是。”

“那你是不是来碰瓷的?就是在面里放入自带的死老鼠那种?”

“你龟儿脑壳有包迈?”

“。。。。你想吃啥子面?”

。。。。。。。

后生们并不了解刘萍,后来有十八梯的老人跟他们普及,说方圆五公里内有哪个男的敢惹她,她比男的还牛批。听说她跟她老公。。。算了还是不说了。—-老人们总是故作神秘。这样只会让后生们更加浮想联翩。不过有一点大家渐渐达成了共识,刘萍是一个不需要男人保护的女人。

久而久之,十八梯的男性对刘萍达成了如下共识:她是大家的刘萍,不属于某个个体。人们和她的关系,有点类似《盲井》中的矿工和矿上管后勤的马大姐,虽然偶尔会开一点不咸不淡的玩笑,但是大家敬重她,不会有真正的歪念头。

这其实是一种制衡手段,——-你唯一不失去她的办法,就是大家都拥有她。而大家都拥有她,等于没有谁真正拥有她。刘萍和十八梯在一段时间内互相拥有,那段时间被后人视作十八梯的Prime.

在十八梯的Prime,人们把到萍姐面馆吃面当做一种比抽烟喝酒更能促进多巴胺分泌的手段。如前文所讲,他们沉浸在刘萍挥洒红油的一瞬,辣椒微粒在空中翻腾,然后进入食客的鼻腔,直逼脑髓。食客们:我好了。他们觉得自己达到了这一天的Prime, 终于可以回家睡觉。

可惜,当我在去年慕名而往的时候,萍姐面馆已经关张。满是油渍的卷帘门紧闭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用手机兴奋地自拍,但无人驻足。———-只有一个后生,他坐在卷帘门外的石阶上,神情落魄,眼神空洞,像极了被贬下天庭的沙和尚。

我上前自我介绍,说我是拳王李淳,请问你是?他一抱拳:“卷帘大将。”

他果然就是卷帘大将。

“面馆怎么关门了?”我问他。

“有点复杂。”

“还会重新开张吗?”

“不知道。”

“那你坐在这里干嘛。”

“等着吃重新开张后的第一锅面。”

“还会重新开张吗?”

“不知道。”

卷帘大将所谓的有点复杂,是刘萍打官司去了,离婚官司。卷帘大将告诉我,说刘萍跟丈夫分居8年,她来到十八梯的第一天起,就没人见过她有男人,所以人们听闻她去打离婚官司,都觉得很是突兀。

“原来刘萍是结了婚的。”十八梯的后生们奔走相告。他们心里怎么说呢,泛起一丝淡淡的失落,但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喜乐。那感觉就好比很多通缉犯亡命多时终于落网,反而会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

“但我还没好。”卷帘大将告诉我。

“‘不后退,就让它心碎,宁愿孤独的滋味。’谢霆锋唱这首歌时才20岁,就已经好了。我觉得我还是差得远,很多事情到30多岁还好不了。”卷帘大将感叹。

话说回来,刘萍之所以要打官司,据说是因为和老公的经济纠纷。她跟老公一直感情不好,婚姻名存实亡,但之所以迟迟不离婚,好像是小面馆的缘故。———面馆的核心和灵魂,那一盆千金不换的红油,被老公声称来自于自己家的祖传。

老公姓黄,他说这红油是他的祖先黄药师在宋朝时就创制出来的配方,在黄家生生不息地流传,直到今天。所以刘萍要离婚可以,须得先将这么多年来萍姐面馆的利润分80%给黄家,因为她是靠黄家的红油发迹的,萍姐面馆80%的收入都来源于人们对红油的热爱。

刘萍忍耐了多年,最近大概是把生活看穿了,决定和老黄公堂相见。她没有请律师,全程自己抗辩,因为她坚信黑白不会颠倒,这红油明明就是自己砥砺摸索,在漫长岁月里调配而成,老黄纯属信口雌黄。但老黄最终胜诉,原因是他的律师举证,说萍姐面馆在1年前找某微信公众号写了一篇软文《震惊!这家面馆的红油来自黄药师》,文章宣称其红油秘方系黄药师发明,后来黄蓉给洪七公做的叫花鸡就放了这味红油。

法官据此断定,黄家祖传秘方是切实存在的,你刘萍自己找的写手都这样写,还有啥可说的?

庭上一片鸦雀无声,只有卷帘大将从听众席拍案而起,他说面馆80%的收入由红油带来纯属扯淡,红油最多占20%,80%的人都是冲着刘萍本人去的。

法官也是重庆人,也爱吃小面,他说小面的灵魂是红油,这个哈批都知道,你莫要乱讲。

卷帘大将反问道:“那你和哈批一个立场迈?”被法警请了出去。

以上是卷帘大将本人给我的描述。讲到这里,卷帘大将忿忿不平,说都他妈的赖那家杀千刀的公众号胡编乱造,给了老黄可乘之机。

我很是忐忑地问卷帘大将,那个公众号叫啥?—-我这人记性不大好,经常自己写的东西过一阵就忘了,我的确怕是自己为逞笔墨之快,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当时的感觉,就像是段正淳听闻虚竹是叶二娘和不知谁的私生子,第一时间就想站出来当爹一样。我和段正淳在这方面挺像,虽然记性不好,但是责任心比较强。

还好卷帘大将说作者叫什么五湖废人,让我如释重负,否则我把自己卖了也没法帮刘萍还上这笔钱。我向卷帘大将建言献策,说刘萍不是要上诉吗,在二审时把抗辩重点放在秘方本身。—-找来公众号文章作者,让他承认“黄药师发明红油”是自己的胡编乱造,同时让老黄自己举证,证明配方为黄家发明。

卷帘大将对我激赏地点点头,他说刘萍并不想请律师,她习惯了自力更生。而卷帘大将则另有计较,他是西南政法大学毕业生,虽然现在在小贷公司上班,但一直心系祖国法治建设。他自告奋勇当刘萍的狗头军师,也就是成为她诉讼代理人。

卷帘大将聘请我当他的狗头军师,形成一条军师链。他说对付老黄那个狗日的老忽悠,还需你们这些狗日的搞金融的。

我钻研了相关法律条款,发现对于餐饮行业的所谓秘方是缺乏法律界定的,通常是参照医药行业的标准执行。严格说来,秘方不属于医药学上的名词概念,在中医里有古方和验方两种概念,二者基本是以时间的先后界定。,简单说来,古方是指基于古籍记载的处方和药方;而验方形成于现代,主要指从业者在临床中实践出来的药方和处方。

老黄主张这红油属于宋朝古方,但我们认为是刘萍的验方。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看起来双方都难以对此进行举证,但难保老黄留有什么恶毒的后手。所以咱们也一定要策划出一两条毒计作为对冲。我当即给卷帘大将贡献了两条毒计,这里且按下不表,留到下文分解。

2016年10月,重庆进入了雨季,二审开庭前一天我跟卷帘大将挑灯夜战,在他家模拟法庭上的每一个细节,实在犯困了就走出家门透气。我们坐在黑色石阶上,凝视着凌晨4点的十八梯,雨中的十八梯。有的苍蝇馆子已经亮起黄豆般的灯光,光线穿过倾斜而下的水流,它清澈得让我意外。

十八梯之畔是鳞次栉比的高楼,还有一片工地在连夜施工,隆隆的打桩声扰乱了我们的思绪,卷帘大将突然问我,听没听说十八梯改造重建的传言,我说没有,你干嘛问这个?他愣住了,“没事,这工地违章了,主城区禁止22点之后施工。”卷帘大将说。他眼神里有一种失魂落魄,应该是打桩机形成ASMR,把他催眠了。

第二天一早当我们背着一背包红牛来到法院时,雨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终于看见了刘萍,她的侧颜有点像影星郝蕾,杏眼高鼻,嘴唇微翘,透出一种欠揍的倔强。她在上诉人席上凝望窗外,仿佛只对秋雨和落木感兴趣,而庭内的一切和她无关。

我看见了老黄,他佝偻着背,M字脱发让他略显苍凉,看上去倒不像个骗子。倒是他的律师长着一张雷公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我还在听众席上看到了很多十八梯的老人,理发店的剃头匠张师,火锅店的墩子徐光头,还有小发廊的多面手陈姐,他们都来了,恍惚间我还以为置身于十八梯的居委会。

在辩论阶段,卷帘大将率先发难,他说老黄声称红油为自家古方,请问记载古方的载体在哪?是否进行过公证?

雷公嘴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他要掏出葫芦把卷帘大将收进去,然而没有,他只是口灿莲花。他说古方的载体并不只有纸质档案的形式,“口耳相传”亦是古方的法定载体。你见过哪家重庆小面面馆收徒是通过教材授课的?还不都是老板的耳提面命。

卷帘大将不慌不忙,申请对证人进行问询。这证人正是《震惊!这家面馆的红油来自黄药师》一文的作者五湖废人,真名牛大伟。“五湖废人牛大伟,你行文的依据从何而来?是否转述刘萍之意?”

牛大伟回答,说是他的文学创作,并非真实情况。

轮到雷公嘴发言,他向法官申请,请牛大伟发誓证言非虚。审判长楞了一下,说我国诉讼程序中尚未实行证人宣誓制度,但法庭已在证人作证前向其告知有关作证的权利义务和法律责任,作用与意义与证人宣誓相似。再说,我国法庭为无神论法庭,不可能像欧美法庭那样手按圣经向上帝发誓。

雷公嘴说那就按重庆规矩发誓:如果说假话,生儿子没屁眼。

牛大伟豪迈地宣布:我五湖废人牛大伟如果说假话,我生儿子没屁眼。

审判长干咳一声,说请注意法庭秩序。

雷公嘴突然兴奋起来,指着刘萍说,既然承认文章内容为编造,那你这就是虚假宣传!然后他又指着牛大伟,说这种无中生有的东西你再帮她说一遍,你等于也是有责任的。

气氛一时肃杀中带着尴尬。

牛大伟支支吾吾地说,我可以修改证词不?

雷公嘴问他,那你生儿子到底有没有屁眼啊?

牛大伟说,这个可以有。

雷公嘴:“那你就是承认你文章不是文学创作,是真人真事了?“

牛大伟:“是的,我写的文章太多,自己都记不大清了。“

关于这点我倒是赞同。我也经常出现这种情况,比如2008年左右我写过一篇中篇小说,以我高中同学为主角,最后把他写死了。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自己都记不清我那同学在生活中到底死了没有,所以我对牛大伟表示理解。

他应该不是为了怕担责或者没屁眼才反复无常,我们文艺工作者不容易。

可这下刘萍就被动了,卷帘大将无助地回望我一眼,我向他连使眼色,示意他可以施展第一条毒计。

卷帘大将当即申请展示新证据:刘萍的痔疮报告。

他向法庭展示了诊断报告,说这足以证明红油为刘萍的验方,而非老黄的古方。

审判长:“请展开一下。”

卷帘大将说,刘萍在漫长岁月里不断调试辣椒油的配方,由于需要亲自验证,所以导致摄入辣椒过多,这和长痔疮是正相关的。而反观老黄家,黄药师活到将近100岁,从没听说他长过痔疮。

雷公嘴轻蔑地一笑,说那是你孤陋寡闻。你知不知道黄药师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抢夺九阴真经,甚至把老婆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审判长:请展开一下。

雷公嘴说,九阴真经分为上部和下部,上部中的各种奇门武功其实并非精华,真经的精华在下部中的内功心法。九阴真经的总纲已经言明了九阴中的“九”乃“阴之清纯,寒之渊源。”,意即真经修的是至阴至寒之功。

真经的内功心法篇里,不止一次提到修阴寒之术。最关键的是“第二重诀”中的“极寒午时正,独坐寒冰床”,让寒气从肛门进入丹田。

而传统中医把痔疮的成因定性为风热下迫、热积肠道,可见黄药师修炼九阴真经的真实目的,就是治痔疮。

另有一事作为佐证:梅超风在速成九阴真经时曾经服用砒霜,而据《神农本草经》所载,砒霜的药理其中有一条是“蚀疮祛腐”,也就是治痔疮、去除坏死组织。梅超风应该是痔疮比较严重,可能已经肛瘘了,所以需要通过外服砒霜来加强疗效。

所以,试图通过黄药师没得痔疮来否定黄家拥有红油古方,这个论证从前提开始就错了。”

卷帘大将一阵瞠目结舌,而我发现刘萍本人却淡定如初,腰杆挺直,胸腔没有任何起伏,应该是在采用腹式呼吸。用《沙家浜》的唱词形容她再准确不过,“这个女人那不寻常~”

雷公乘胜追击,慷慨陈词,说大家知不知道为何刘萍要和老黄离婚?这个女人比男人还牛批。

前文提到,十八梯的群众关于刘萍存在各种江湖传说,部分十八梯老人声称刘萍比男人还牛批,但又总是故作神秘不作展开。这时候审判长对雷公说:请展开一下。

雷公花了大概10分钟讲述刘萍和老黄的过往,我大致摘录如下:

刘萍和老黄原本没啥原则性问题,但在二人的孩子出生后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老黄的母亲想把孩子带回农村老家抚养,被刘萍拒绝,她坚持认为虽然夫妻为双职工,但孩子的教育必须亲力亲为。于是老黄的母亲就留在重庆,帮他们带孩子,但在其间迸发出更大矛盾,刘萍由此决定让老黄母亲回老家,老黄母亲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刘萍孤身一人前往老黄老家,将孩子夺回。在这过程中村民把刘萍当成了人贩子,试图对刘萍处以私刑,但被刘萍逃脱,反而还有几个后生被刘萍打成了轻伤。后来因为这事刘萍被治安拘留,出来后事业单位的工作丢了,她就在十八梯开了这面馆。

从那以后,刘萍和老黄就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分居。刘萍曾经去法院起诉离婚,但法院判决不予准许,理由是刘萍无法证明二人已经感情破裂,并且老黄出具了二人感情未破裂的关键证据。总之,刘萍“拿着老黄的祖传秘方”开了小面馆维生,甚至赚了不少钱,明明拿人手短,居然还惦记着离婚,简直太不像话。

由此可见,刘萍抢孩子、揍男人、拿人秘方开面馆,开完面馆就要跟人离婚,这个女人不寻常,简直比男人还牛批。

雷公嘴讲完,听众席上一阵哗动。

眼看局势愈发有利于老黄,我赶紧示意卷帘大将,是时候施展第二道毒计啦。

卷帘大将走到刘萍身旁,对她耳语几句,—-关于第二条毒计,需要刘萍配合,所以事先已经商量好。

卷帘大将站了起来,洋洋得意地盯着老黄。老黄转过了头,不予直视。

卷帘大将突然发难:“法官同志,可以在法庭上做双盲实验吗?关于红油的。”

审判长说,法庭上没有做实验的先例,理论上只能将权威部门论证过的实验报告作为证物提交。不过你先展开一下,实验怎么做?

卷帘大将介绍,所谓双盲实验,就是测验者与被测验者都不知道被测者所属的组别,分析者在分析资料时,通常也不知道正在分析的资料属于哪一组。目的是消除可能出现在实验者和参与者意识当中的主观偏差和个人偏好。

举个例子,最经典的双盲实验是关于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的。工作人员将盛装可乐的杯子标上A和B,请参与测试者品尝,工作人员和参与测试者都不知道A和B哪杯是可口可乐,哪杯是百事可乐。实验结果是,很多在实验前信誓旦旦声称可口可乐更好喝的人,指出的“更好喝的那一杯”却是百事。

关于食物和酒存在大量的双盲实验,以证明人们主观意识对于味觉的影响。

而我申请在法庭上做关于红油的双盲实验,目的则反其道而行之。在座的各位都是十八梯的老人,大多都吃过萍姐面馆的小面,刘萍和老黄将各自现场调制一锅红油,并加在小面里,让各位参与盲测,品尝哪一碗才是味觉记忆中萍姐面馆的小面。—-实验的目的是用你们的主观意识来证明,谁才是红油真正的主人。

三个审判法官之间窃窃私语了一阵,我在旁听席上能够清楚听见他们在争执,关于法官到底能不能也参与盲测,最终审判长同意了实验进行,并拍板由自己参与测试,他解释说由自己代表三名审判员参与测试的原因主要是想担责,毕竟这种事是没有先例可循的。

这下主动权回到了刘萍这边,她依然是一脸淡漠。那边厢老黄一脸不情愿,而雷公嘴似乎胸有成竹,他表示老黄尽管放马过去,不要被刘萍的毒计给唬住。

老黄只得答应,卷帘大将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锅碗器具,在法院门外支起了大号遮雨伞和煤气炉,审判长问他为何不用电磁炉或者液化石油气,他说十八梯的人们只用煤气炉。在秋雨中,刘萍和老黄当着所有人的面做起了红油,他们将三种辣椒杵成辣椒面,然后起油锅,炸香料,将略为冷却的油分三次倒进辣椒面中,边倒边搅拌。最后将做好的红油放入调料碗,再烧水煮面。

老黄笨拙得就像个生手,而刘萍的动作是那样的优雅和自然,就像在煤气炉上作画、搪瓷碗里写诗。尤其当传说中的“泼墨”手法再现之时,连审判长都忍不住惊叹。根本不用吃,我们就知道老黄输定了。

但是审判长说不行,必须吃,这是双盲实验的程序正义,不吃不专业。

于是被打乱后的重庆小面端上了桌,搪瓷碗分为黄色和白色,各20碗。无论是端面的工作人员还是吃面的群众和法官,大家都不知道哪个颜色的碗装着刘萍的面,哪个装着老黄的。这是精确的双盲实验。

我也参与其中,端过了一个白色的面碗,将滑韧弹牙的碱水面条吸入嘴中,我想细细品尝,却控制不住狼吞虎咽,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把整碗面给囫囵吞下。一个字,香,两个字,好吃。三个字,太好吃。四个字,我日你哥。

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我的真实感受。

我之前没有在萍姐面馆吃过面,所以无法判断这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只是觉得无比的香和美味。我看着同样端着白碗的卷帘大将,他已经泪眼朦胧,我以为他被辣哭了,给他递过一瓶醋,他不屑地推开,说你们成都人吃面才放醋!我不是被辣的,我好了。

实验结果毫无疑问,白碗里的红油是刘萍所制,而吃到黄碗的群众满脸不忿,审判长就是其中之一。卷帘大将问审判长,你的感受是什么,他说了四个字,我日你哥。卷帘大将干咳了一下,说请注意法庭秩序。

如果审判长手里有惊堂木,肯定已经重重拍下,宣布刘萍胜诉。因为既然老黄方面表示红油古方是靠口耳相传,那么老黄作为传人没有理由不会调制。

老黄惶恐地望着雷公嘴,似是希望他也能拿出毒计,挽狂澜于既倒。

雷公嘴气定神闲地陈述道,众所周知,厨师调味不可能每次都用量杯和天平,是靠肌肉记忆。

说到这里,他掏出一张老黄的体检报告,说老黄最近体检出强直性脊柱炎,导致全身肌肉病变,运动能力大大下降,换句话说,老黄的肌肉失忆了。

审判长手里的空气惊堂木又放了回去。

狗日的雷公嘴,真是无毒不丈夫。而我方的毒计已经用完。卷帘大将紧张得坐立不安,就像得了痔疮,他无话可说,就像哑了。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刘萍。—-虽然辩护人已经黔驴技穷,但是群众们似乎本能地认为,只要刘萍本人还在,她就不会败诉。

要是在开庭前,此种心境我这外人绝难理解,但现在我和十八梯的故人们一样,对刘萍产生了一种近乎迷信般的信任。

因为刘萍真的比男人还牛批。

到了原被告双方做最后陈述,老黄似乎觉得胜券在握,直接放弃。而刘萍则缓缓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6年前,我在这个法庭打离婚官司,审判长同志,您的前辈判我败诉,理由是双方感情尚未破裂。您知道理由是啥吗?当时老黄的律师,也就是这个雷公嘴提供了证据(审判长插话:禁止人身攻击),那是一只用过的避孕套,里面有老黄的精液,也检测出刘萍的DNA。——法庭认为,刘萍分明在不到一个月前才和老黄发生过关系,这算哪门子的感情破裂?

没错,我是和老黄发生了关系,那个避孕套不是伪证。当时我回家去看孩子,顺便通知老黄开庭时间,老黄表示婚可以离,但是想打个分手炮,大家从此天各一方,好聚好散(审判长插话:这部分详细展开一下)。我从了他,没成想这个龟儿子是在钓鱼执法。

后来这事被雷公嘴添油加醋(审判长插话:禁止人身攻击),传为“刘萍离婚前还想占老黄便宜”,所以十八梯的老人说到我比男人还牛批时总是故作神秘,有的人还替老黄打抱不平,说老黄是老实人,你刘萍有本事冲我来。

就因为这一炮,我被判不准离婚,老黄家也不许我去看孩子,到今天为止我已经整整6年没见过我儿子了。

法官同志,其实萍姐面馆的红油根本就没有什么秘方,我之所以每天凌晨早早起床做红油,不让大家看见,其实只是为了装逼而已。—–所有重庆小面馆都如此,装作很神秘的样子,其实没啥秘密可言。—-做红油的唯一秘诀,就是日复一日的实践和调整。刚才雷公嘴说老黄肌肉失忆了(审判长插话:禁止人身攻击),就算这是真的,可他在做辣油时连灯笼椒都没有放,那才是辣油中香味的关键。他压根就不知道萍姐面馆的红油是怎么做的。他压根就不知道重庆小面是怎么做的。”

审判长提示陈述时间快到,问刘萍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卷帘大将突然从白日梦中醒来,他一夜未眠,竟然在庭上睡着了。方才这段最后陈述的梦境是他皇帝不急太监急,其实刘萍人狠话少,压根没准备什么长篇大论。

她从原告席上站起来,只说了一句话。

“黄药师生的是女儿,他是没有黄姓后代的。”

听众席上一片惊叹,片刻混乱后,掌声经久不息。审判长也不提示注意法庭秩序了,显然他对此很是激赏。

“原来刘萍自备了毒计。“卷帘大将揉了揉眼睛。

卷帘大将难免有一种无用之感,他一开始自以为英雄救美,其实压根没帮到刘萍什么。但刘萍仍然表达了对他拔刀相助的感激,她说以后你不用每天清晨第一个到,你来得再晚,我也会单独煮开一锅水,让你吃上头道面。

据十八梯的老人们讲,萍姐面馆重新开张后,卷帘大将再也没有去卷过卷帘门,他每天八九点钟慵懒地来到店里,吃一碗专属的头道面。他每次吃的时候都很开心,似乎都忘了当年他为何要吃头道面,他认为自己是真的爱吃。

就像我故事写多了,自己都会相信一样。

后记:

朋友们不要惦记着萍姐面馆,它已经再次关张,这次是永远。因为十八梯开始了改造重建工作,建筑拆、居民迁、铺面关,到最后,整个十八梯都关闭了。

两年后的今天,我回到了十八梯。现在的十八梯是这样的:

唯一一家开着的理发店,剃头匠张师傅脸上的沟壑和断壁上的裂痕一样深。我一进门张师就操着老式剃刀热情地扑了上来,吓得我连连摆手,说我不剃头,我是来故地重游。我跟张师打听了故人们的去处,他说刘萍胜诉后同老黄离婚,儿子判给了她,她不打算再婚,毕竟我们都知道,她是个比男人还牛批的女人。

卷帘大将重操旧业,通过了司法考试,去了一家律所当律师,主要方向是离婚财产分割,在业内口碑上佳。业界赠他个狠名叫“绝户张”(他本姓张),已经没人记得他的卷帘往事。

刘萍在沙坪坝开了个炒料厂,专营辣椒油和火锅底料的制作,她不再开面馆,说太辛苦,没时间陪儿子。

五湖废人牛大伟成立了工作室,签约了好几个民间写手搞虚假宣传,据说已经实现财务自由,还听说工作室的法律顾问是雷公嘴。

刘萍带着儿子去公安局改了名,改成了黄药师。沙坪坝黄药师。她说宋朝黄药师不行。

而十八梯还在这里,入秋以来,雨就没停过。

来源: MC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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