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马伯庸:蒲松龄与高考满分作文

马伯庸:蒲松龄与高考满分作文

作者:马伯庸

顺治十五年,对于山东淄川县的学子们来说,不是个好年份。

无论你读的是公塾还是私塾,哪怕是在家自学,都避不开被先生和家长们反复地训诫。训诫的内容,是学生们挥之不去的千古噩梦——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姓蒲,叫蒲松龄。

蒲松龄出身于淄川县城东边七里处的蒲家村。这个地方风水很好,村东有一口水井,井水清冽甘甜,常常自涌而出,溢流成溪。溪岸两侧生长着数百株柳树,垂绦成荫。因此蒲家村又叫满井村、柳泉村。

蒲家的来历很有意思。据蒲松龄自己考证,他家始祖是元代般阳道的总督蒲鲁浑。元末天下大乱,蒲鲁浑葬于淄川,他的遗孤蒲璋躲到了外祖母家里,改名杨元鼎。一直到大明定鼎之后,蒲璋才回到柳泉村,成为淄川蒲氏的始祖。

在接下来的三百多年里,蒲家和其他地方大族一样,世代耕读,期待着有一天族中子弟能够考取功名,科甲连登,把家族的社会地位往上拽一拽。

可惜蒲家在科举上的表现很一般,没出过什么显赫人物。现在能查到的,蒲松龄的祖父有一个兄弟在万历年间中过进士,官至玉田知县,算是族中最顶尖的成就,余者皆碌碌无为。

蒲松龄的父亲蒲槃本来也有志于功名,可惜考到二十多岁一无所获,只好转而下海经商,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蒲槃一共有四个儿子,都是由他亲自教授——没办法,那会儿正是明清鼎革之际,蒲家经济状况不佳,实在请不起老师……

你别说,蒲槃自己应试不佳,教学生还是颇有手段。四个孩子里,有三个学习成绩都不错,尤其是老三蒲松龄,表现最为亮眼。

蒲松龄生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四月十六日, 折成公历是公元1640年6月5日,双子座。虽说星座之说本是虚妄,不过少年蒲松龄确实表现出了一个双子座的气质:兴趣广泛、心思灵动,而且对整个世界充满好奇心。他小小年纪就能过目成诵,对文字极为敏锐,可称神童。

这孩子哪儿都好,唯独有一点让蒲槃有点心结。蒲松龄出生的之时,蒲槃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病恹恹的“瞿昙”——这是乔达摩的另外一个音译,代指和尚——斜披着一件僧袍走进屋子,胸口还贴着一块铜钱般大小的膏药。他突然惊醒,隔壁屋里蒲松龄已经降生了,身上的胎记,一如僧人的膏药。

宋代诗人陈与义在《怀天经智老因访之》里写了两句诗:“西庵禅伯还多病,北栅儒先只固穷。” 在传统文学语境下,“羸僧”和“穷儒”是一个标准对仗。蒲槃也算饱读诗书,知道这个典故,心里不由嘀咕,这孩子前世是个病和尚,那这辈子难道该是一个……

可惜的是,蒲槃并没有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想。他于顺治八年去世,对孩子们的教育戛然而止。当时蒲松龄已经十二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没了父亲管教,这位才华横溢、兴趣广泛的双子座把技能点全都加到了奇怪的地方。

明代出版业非常发达,书籍品类繁多,尤其是各种稗官野史、小说杂流极为盛行。遗至清初,这类出版物仍旧大行于世。蒲松龄一接触到这些闲书,立刻沉迷进去。举凡《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金瓶梅》、《三言》、《二拍》等等,他能手不释卷,通宵达旦地追着看,甚至还有余兴去研究什么戏文俚曲、诗词歌赋。

蒲松龄最喜欢的,是《庄子》以及《列子》,觉得“千古之奇文,至《庄》《列》止矣。”可见他从小就对汪洋恣肆的浪漫幻想没有抵抗力。

这些书现在都列入学生必读传统名著书单了,可在那个时候,它们在家长心目中的地位堪比现在的游戏网文,宛如洪水猛兽一般。

要知道,科举考纲只涵盖《论语》、《中庸》、《大学》、《孟子》四本书外加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再从五经里选一经作为选修。这一经、四书、朱注,是学生们整个童年要钻研的唯一教材。其他的都算课外闲书,绝对禁止阅读,以避免分心。哪个学童看了,要挨老师打手心的。

像蒲松龄这种上瘾式的读法,若是清初山东能发电,他早被送到临沂去上电刑了。

但天才毕竟是天才。蒲松龄读闲书不光读个热闹,还学得像模像样。

蒲松龄在《聊斋自序》里颇为自得:“余少失严训,辄喜东涂西抹,每于无人处时,私以古文自效。而吾邑名公巨手,适渐以凋零,故搢绅士庶,贵耳贱目,亦或阙牛而以犊耕。日久不堪其扰,因而戏索酒饵,意藉此以止之 ”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我从小没人管,喜欢随便写点杂七杂八的东西,偷偷学点古文,纯属野蛮生长。我们家乡的文学高手们死得早,乡绅们有了需求怎么办?田里没牛了就拽着小牛犊耕田呗,所以他们来找我。我勉为其难地要点吃喝做为报酬,也就差不多了。

这个古文,是相对于时文来说的。在当时,“时文”特指科举考试的八股文,而广义的“古文”指

先秦以来的骈文、散文、辞赋之类;狭义的“古文”,则特指《史记》、《汉书》以及唐宋八大家的作品。

时文只有考试的时候才用,而平时你捐了寺庙想立个碑记、给家里老人写个行状、给上官具篇贺词什么的,都得用古文写。蒲松龄读书太多,正好英雄有用武之地。

当时的应试教育很严格,有的老师连古文都不许学生去读,因为太挤占精力。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踏踏实实把时文揣摩透了,等你金殿题名以后再说。

按照这个理论,蒲松龄专心于古文,不务正业,学习成绩应该会受影响吧?但“别人家的孩子”可恨就可恨在这儿了,他不用熬夜温书,不用题海战术,撒开了使劲玩儿,到了考试时,还是第一名。

一点不夸张,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第一名。

明清的科举制度是由一级一级的考试组成的。为了方便大家理解,咱们以现代的学校制度来比拟一下——其实两者的运转逻辑不一样,不能单纯对应,姑且只比拟两者在当时社会上的地位。

最低一级是县试,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小升初。考过了县试,接下来还有府试,相当于现在的中考。只有通过了县城和府试两场考试,才能被称为“童生”,具备了继续深造的资格,就和现在的高中生差不多。

蒲松龄在这两级考试中,全都考了第一名,称为“案首”。搁到现在,就是淄川县小升初统考第一名,青州市全市统考第一名。那几年,淄川县学子们没少被长辈数落,耳朵里听的全是蒲松龄蒲松龄蒲松龄。

这是别人家孩子最遭人恨的地方。我们寒窗苦读,你该玩玩,该吃吃,看电影追番读闲书瞧综艺一样不耽误,最后还比我们考的好,上哪儿说理去?

顺治十五年,蒲松龄以两试案首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前往济南参加道试。

道试也叫院试,是科举资格考试的第三场,由一省学道亲自主持。从社会影响力来看,这一级别的考试不逊于如今的高考。考生通过院试之后,叫做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算是获得了最初级的功名,比起普通群众要高出半格。

别看很多文学作品一提秀才,多是穷酸腐儒的形象,备受鄙夷。实际上秀才在当时的社会地位,不算低。他可以见官不跪,可以享受减免差徭,犯了罪也不能动刑,而且每个月还可以领取廪米补贴。如果成绩特别好,还会被选送到各地县学、府学乃至国子监就读。一个人只有具备了生员资格,才能去参加乡试,去博取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书归正传。

蒲松龄进了院试考场,打开试卷一看,上面就俩字:早起。他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小刀,在桌角刻下一个“早”字……

对不起,并不是。

这个“早起”,绝不能单纯按字面意思去理解。

那时候的“高考”,是各省自己出题。流程上分成正试、复试二场,考核八股文与试帖诗,重中之重,是在两场的八股文写作。

八股文是一种议论文写作,无论题目还是回答,都被严格限定在四书之内。考官要从四书里摘取某一段、某一句或某几个字出来,作为作文题目;考生则要根据这个题目,阐释对圣贤的理解,写成一篇作文。

蒲松龄拿到的这个题目《早起》,出自于《孟子》里的一个著名故事:齐人有一妻一妾。

从前有一个齐国人,他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妾。每次他从外头回来,都吹嘘自己跟达官显贵交往吃喝。妻子不信,就早早起床跟踪丈夫,发现原来他是去墓地向扫墓的人乞讨要饭。妻子回来跟妾抱头痛哭,说咱们怎么嫁这么一个人。孟子最后说:“想要升官发财荣华富贵的人,他们做的事情能不让妻妾引以为耻的,真是太少了。”

“早起”这两个字,出自这篇故事里的原句“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蚤起”即是早起,意思是妻子早上起床,准备偷偷跟踪丈夫外出。

在八股文考试,这算是最普通的一种题目。它首先考验的是考生对四书的熟悉程度。你看到没头没尾“早起”两个字,得立刻识别出来这是《孟子·离娄下》中的句子,然后迅速回想孟子想表达的道理,还得背诵出朱熹是如何解读孟子言论的。

接下来的作文,你必须紧紧围绕“齐人有一妻一妾”来做论述。如果你大笔一挥,大谈早起勤学,这一场考试就算废了。

蒲松龄拿到卷子之后,总觉得不满足。是啊,对他来说,这个题目太简单了,写起来根本不过瘾。

这个双子座的天才学霸,突然灵光涌现。

我能不能写成小说啊?

四书里的大部分篇章都是在讲道理。但“齐人有一妻一妾” 不一样,它是孟子讲的寓言小故事,里面有人物,有动作,有对话,富有文学性。蒲松龄平时喜欢看各种小说,自己也试着写过一些,他看到这个题目,一时技痒,居然在高考现场涌现出一股创作欲望。

蒲松龄决定玩一把大的。他大笔一挥,开始埋头写了起来。

想在八股文里发挥创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八股文有严格的格式限制,考生必须按照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入股、束股八个部分来写。从起股到束股这四部分,每一部分至少有一比,一比分为两股文字,这两股行文格式必须对仗。也就是说,一篇文章考生至少要写四比八股——所以才叫八股文。

限制还不光如此。考生在撰写文章,不能说“我认为“如何如何,而是要代圣人立言,模仿圣人的口气把道理讲出来。既然是圣人口气,那么便不能偏离四书和集注的考纲范围,不容你有别的观点——哪怕是王阳明的也不行。

别的考生戴上思想、格式和语气这三副镣铐,别说发挥才能,能顺利写完就算胜利。而对蒲松龄来说,我戴着这副镣铐不光能走路,我还能跳舞呢。

接下来,就让咱们看看这篇高考作文,领略一下学霸的任性。

八股开篇要破题。破题的用处,是用一两句话,把题目里隐含的意义给破出来。一篇文章的好坏,从作者破题的功力往往便能判断出来。

蒲松龄是这么破的:“起而早也,瞷之计决矣。”

“瞷”字念见,意思是窥探之意,这是《孟子》里的原字。这个破题翻译过来是:“起得这么早,是因为已下定了窥探的决心。”

从这一句,味道就不对劲了。

八股文重在说理,破题一定要从微言大义这个角度去破,一定要拔高境界。比如曾经有这么一道题,叫做“女与回也孰愈”,这是孔子跟子贡说的话,问他和颜回相比怎么样。有人这么破题:“以孰愈问贤者,欲其自省也”——圣人问子贡这个问题,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学会自我反省。一句话,把这句话上升到教化君子的高度了。

而蒲松龄这句“起而早也,瞷之计决矣”,不像说理,反而更接近小说,而且是一个极富悬疑感的开头。起这么早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已经下定了决心去窥探。那么去窥探谁?为什么窥探?又是怎么下定的决心?

破题之后,是承题,作者要在这一部分对破题进一步解释,立起一个论点来。

蒲松龄是这么写的:“夫齐夫妇之起何以早也?惟瞷良人之故。”齐人的妻子为什么起的这么早?因为她下决心要去跟踪自己丈夫。”

蒲松龄在这里没有微言大义,反而给整个故事提供了最核心的推动力。这个破题和承题,连在一起看,把角色的动机解释得非常清楚:妻子为何早起,因为她下了窥探的决心。为什么下了窥探的决心?因为她要去跟踪她的丈夫。

接下来是“起讲”部分。从这一部分开始,八股文要求作者要隐掉自己,摹拟圣人的口气来进一步阐释道理,这叫“入口气”。《早起》是《孟子》里的篇章,作者自然要开始学孟子说话。

蒲松龄是这么学的:“尝观富贵之中,皆劳人也。君子逐逐于朝,小人逐逐于野,为富贵也。至于身不富贵,则又汲汲焉例候于富贵之门,而犹恐其相见之晚。若乃优游晏起而漠无所事者,非放达之高人,则深闺之女子耳。”

翻译:“我看那些富贵之人,都挺忙的。君子和小人都在朝野忙碌,无不是为了富贵。即便是那些不富贵的人,也在忙着去巴结富人,生怕相见太晚。那些看起来无所事事的人,不是心大的高人,就是深闺里的女子。”

这番议论,已经偏离了孟子的本意。但从小说做法来看,却在进一步论证故事情节的合理性。谁能早起去跟踪别人?必然是一个足够空闲的人,这是整个故事成立的客观条件。

“起讲”过后,是“入手”段落,也叫“过接”。在这一部分,作者需要从破题的论点过渡一下,以便顺畅地接到下来的八股部分。

蒲松龄继续学孟子的口气:“而齐人之妇则又不然,其疑良人也,既与妾某所以瞷之,已存瞷之心,为瞷之计,而熟思夫瞷之术。”。齐人妻怀疑自己丈夫,又与妾商量过。她既然存了窥探之心,便一直在仔细地思考如何窥视丈夫。

前面讲的是故事成立的客观条件,这一段讲的是故事成立的主观条件——齐妻经过深思熟虑,准备要动手了。

大家可以看出来,从破题开始到现在,蒲松龄一句大道理没讲,反而借孟子之口,津津有味地探讨齐妻行动的客观条件和主观动机。这完完全全是从一个小说家的视角去剖析这个故事。

特别要注意“熟思夫瞷之术”这句话。

《孟子》原文压根没提及这个细节,但蒲松龄却以一个天才小说家的敏锐眼光,发现了藏在行文中的璞玉。想想看,一个女子下决心要去窥探、跟踪她的丈夫,自然不可能说去就,这不符合人物逻辑。她肯定要经历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内心挣扎不已,要反复“熟思”才行。

这才是戏肉,这才是最精彩的戏剧冲突。

蒲松龄写到这里,灵感呼啦一下子燃烧起来了。他找到了这个故事最好的切入点,不是窥探的过程,也不是窥探的结果,而是齐妻窥探前那种惶惶不安的心情,是她与自己的斗争。

于是他果断把孟子扔在一旁,开始代入“齐妻”这个角色,用齐妻的口吻开始写她内心的煎熬。

接下来,进入八股部分。

一比:“当此际也,必有辗转反侧,不能终夜者矣!疑其所之,计其所之,而且审思其所之。当斯夜也,必有晤言不寐,坐以待旦者矣!于是窃窃然而自念也,曰“吾其起乎?

自从我下定决心要跟踪我丈夫之后,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好。我猜测着他要去的地方,惦记着他要去的地方,反复地推算着他要去的地方。那一夜,我无法安眠,躺在床上等待黎明,口里还喃喃自语:“我是不是该起来了?

这是多么生动的描写,多么精致的内心独白。寥寥两股,把一个女子焦虑等待黎明的心情全写出来的。

二比:“因思良人之出也,奔走惟恐其后。使良人起而我不起也,则闺阁之步,又缓于男子;恐我

起而良人出,我出而良人渺矣。可若何?又忆良人之归也,趋赶每悔其晚。使良人起而我始起也,则膏沐之事,倍多于弁冕;恐起者犹在室,而出者已在途矣。可若何?”

我最怕的,是丈夫出门时我没跟上。如果他先起床,而我还没起,女人本来就比男子行动要慢,只怕我刚起床,他已经出门了。等到我赶出门时,他已经看不见踪影。那可怎么办?再者说,就算是一起起床,他出门只要整理一下皮带和帽子就行了,我还得给头发做做保养,花的时间比他多。万一我还在忙活,他已经离开了,那可怎么办?

这一段心理描写,就更细腻了。齐妻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各种担心,各种技术细节。尤其是她担心自己侍弄头发时间过长,没弄完老公已经先走了这一段,太有生活情趣了。

三比:如是则起之不可不早矣!维时明星灿矣,良人方踟躇而欲兴,而中闺之人已难安于梦寐。

东方白矣,妾犹抱衾裯而自若,而有心之妇已颠倒其衣裳。

所以说,我不能不早早起来。天上星光灿烂的时候,丈夫还睡得迷迷糊糊将醒未醒,而我早已睡不着了。等到东方的天光初现,那个傻妾还抱着枕头呼呼大睡,我已经把衣服都换好了。

注意,蒲松龄这几段描摹女子心思,居然没跑题,始终围绕着早起这个话题来的。齐妻所有的担心,都是和早起有关系。

四比:当此之时,苟非富贵之家,当自恤纬中宵,分余明于邻壁。使良人而不富贵,则不早者其暂,而早者其常也,故揣揣焉惟恐其伪也。有所恐焉而起,则虽早而不知其苦。抑此之时,意彼富贵之人,方与小星三五,乐虫飞之同梦。使良人而果富贵,则起之时少,而不起之时多也,故切切焉犹冀其真也。有所冀焉而起,则虽早犹不觉其劳。

“恤纬”这个词用得特别巧妙。这个词出自《左传》:“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民间的寡妇都顾不上操心自己纺线的事了,而去担心宗周灭亡。这个词遂引申成老百姓忧心国事。齐妻用这个典故,再恰当没有了。

这第四比翻译过来,俨然变成了推理剧:那些不是富贵的人家,这会儿应该起来忙活了,屋子里的光亮都能照到邻居。假如我老公并没那么富贵,恐怕没什么机会晚起赖床,恐怕每天要得要早早起床出门吧。所以我才担心他是在骗我们。带着这种恐惧起床,就算很早其来也不知道他有所苦。那些有钱人家,这会儿正在作着美梦。丈夫如果真的富贵,肯定用不着起那么早,睡懒觉的时间也会很多。我真希望这是真的呀。如果是这样,就算起得早也不会觉得辛苦了。

这一段,齐妻深入地思考了丈夫的行踪,提出了一个缜密的逻辑判断:“真正的有钱人根本不会早起得如此频繁,穷人才需要这么辛苦。我老公每天早上早早出门,不像是有钱人的作派。”

五比:此起也,齐人疑焉,未可知也。不早于前,而独早于今,其喜我富贵乎?将必曰:“我行逝矣,子胡为者?”而妇不应也。此起也,齐人幸焉,未可知也。未起不敢先,既起不敢后,其敬我富贵乎?将必曰:“子姑休矣,无相劳也。而妇亦不顾也。

我现在起床,老公说不定会生疑:你平时没这么早起,今天这么早,是想跟我去贪图富贵吗?他肯定说:我要走啦,你到底想干嘛?我不能回答。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他没起我也不敢起,他一起来我马上就起来了,不敢比他晚。老公挺高兴,跟我说你别忙活了,不麻烦你。

齐妻真是个细致人,对计划可能存在的风险做了评估,演习了一下被丈夫发现的种种可能,以及该怎么应对。

至此,蒲松龄一共写了五比十股,来描写齐妻起床前的心理活动。然后他给出了收结:

“无何,良人出,妇隐告其妾曰:“姑掩关以相待矣,我去矣。”

老公终于出门了,齐妻对齐妾偷偷叮嘱了一句:“你关门在家等着,我走了。”

这个结尾极妙,戛然而止,无穷回味尽在其中。

一篇议论文,就这样被蒲松龄写成了一部短篇小说。但他偏偏写得严丝合缝,完全符合八股规矩,挑不出毛病来。尤其是结尾部分,还深藏着一段细致的用心。

八股文有要求,出一个题目,考生只能单就这个题目发挥,不能犯上,也不能犯下。比如说“早起”这句话,前面几句讲的是齐人跟妻妾吹牛的事,后面几句讲齐妻窥视到了真相,回家跟妾抱头痛哭。考生在答题时,不能涉及到前后这几件事,必须单就“早起”这事来谈。

而蒲松龄这篇八股,从头到尾严格限定在齐妻早起这一个场景,她临要出门,立刻收尾,丝毫不犯上下。

这篇文章写了一个女人早起前的一系列心理活动,有担忧,有惶恐,有逻辑推理,有假想丈夫与自己的对话,细腻生动,层层推进。蒲松龄生生从“齐人一妻一妾”这么一个老故事里,挖出最具光华的一个片段。可见《聊斋》之成,绝非偶然。

可是,这毕竟是高考。写这么标新立异的作文,难道不怕被主考官黜落吗?

蒲松龄一方面是艺术家气质上头,不管不顾;另外一方面,他还真不太害怕落榜。因为他是县试、府试的案首。按照科场的不成文规矩,案首只要不犯大错,在道试时百分之百会被录取。你想啊,你黜落一个案首,那就是说点他做第一名的知府和知县有眼无珠呗?这得罪人就太多了。

所以蒲松龄算是保送生,他参加高考,心态和别人不一样,玩玩而已,自然敢这么离经叛道。

别人家的孩子,真是气死个人。

考卷很快送到了主考官施闰章的手里。

施闰章学问很大,诗词也写得好,一手开创了宣城体。而且他为官清正,注重民生,时人称之为施佛子。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特别开通,没有寻常腐儒的保守气息,对文学之美是有追求的。

他一拿到蒲松龄的卷子,非但不怒,反而大喜。蒲松龄的文章虽然不太正规,但每一个点,施闰章都能get到,深得其趣味。于是施闰章在卷子后面批到:“首艺空中闻异香,百年如有神。将一时富贵丑态,毕露于二字之上。直足以移风易俗。”

这个评语,也不太正规。因为官方的评卷是有标准的,考察理、法、辞、气四个方面,最好的卷子,应该要“清真雅正”。蒲松龄的八股,不符合这个标准,而施闰章的评语,也跟标准无关。

这种事,已经不是施闰章第一次干了。

有一次他做考官,出的题目叫“宝藏兴焉”。这是《中庸》里的一句。有考生一时糊涂,把“宝藏兴焉”的下一句“今夫水”也给写进去了,然后就着“水”这个话题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这叫犯下,完全跑题了。

那位考生写完以后,知道自己犯错了,无奈之下在考卷结尾写了首俚词:“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

这词写得风趣可爱,施闰章看见以后,回了一首:“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然后法外开恩,让他考过了。

可见施闰章做主考官,对文字的审美要高于义理的表达。一份离题万里的试卷,都可以因为俚词绝妙而放过,蒲松龄这种紧扣题面的锦绣文章,自然值得大力褒奖。

顺治十五年的道试放榜之日,满城轰动,因为蒲松龄又拿了一个第一。搁到现在,就是山东省文科状元。(严格来说,高考离状元还远,第一名该叫“高考案首”才对)

县试、府试、院试连着拿三个第一,这叫做小三元,是极难得的荣誉。那一篇高考满分作文,也随之在社交媒体上流传开来。学生们自然是纷纷赞叹,可老师们却暗自嘀咕。这篇作文太险了,这是碰到了施闰章,万一碰到别的古板考官,可怎么办呢?赶紧教训学生,切不可学,切不可学。

不过也有懂行的老师感慨,说蒲松龄这是好运道,撞正了时势。

这可不是什么酸话。蒲松龄的高考作文拿到满分,不光是施闰章慧眼识珠,还和当时的科举风气有关。

顺治皇帝是个口味独特的人,他对八股义理兴趣不大,反而对有鲜明个性的文字赞赏有加。

比如金圣叹曾经做过一道题,叫“如此则动心否乎?”这句出自《孟子》。金圣叹狂性大发,写了这么一段八股文:“空山穷谷之中,有一万两黄金;露白葭苍而外,有一个美女。试问孔夫子你动心不动心?夫子回答:动、动、动…..他一口气写了三十九个动字。

这么写,你说哪个考官肯给他过?结果顺治皇帝看完以后,居然大加称赞,说“此是古文高手,莫 以时文看他。”

还有一位大学子尤桐。他写过一篇八股文,不用看内容,光看题目就知道什么风格——《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马哲瞬间转了言情。顺治皇帝居然也挺喜欢,称赞他是当世才子。

有顺治这位皇帝做表率,那几年科举制文里经常涌现出一些搞怪的文章。也正因为风气宽容,施闰章这才敢放手施为,不问义理,唯文采是举。

蒲松龄自己对这个成绩极为得意,也对施闰章满怀感激。他深情地怀念说:“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仰,必委曲呵护之。”后来蒲松龄还在《聊斋志异》里专门写了一篇《胭脂》,称颂施学道的丰功伟绩。

高考成绩一放出,蒲松龄在当地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意气风发,成为公众焦点。他趁热打铁,和几个朋友张罗着,一起组了一个郢中诗社,每日吟诗作对,一时传为文坛佳话。眼看着一位新的山东名士,正在冉冉升起。五十年后,蒲松龄怀念这段时光,曾回忆道:“忆昔狂歌共晨曦,相期矫矫跃云津。”

有人劝蒲松龄先别急着起诗社,这只不过是院试,接下来还有乡试呢,那才是真正的龙门。蒲松龄却不以为意,那篇高考满分作文雄辩地证明,不必战战兢兢地苦守着时文规矩,只要有才华,走杂学古文路线一样能摘取功名,偶尔玩一玩诗词歌赋,说不定还能加分呢。

于是蒲松龄把所有的技能点,全加到了古文上头。用他自己的话说“受知于施愚山先生,文名藉甚。乃决然舍去,一肆力于古文,悲愤感慨,自成一家之言。”

如果施闰章和蒲松龄熟悉明代典故,应该会记得。张居正当年十三岁应乡试,被顾璘故意黜落,怕他年少得志,误入歧途,需要多磨几年心性。

顺治十七年。在万众瞩目之下,蒲松龄参加乡试,结果落榜而归。乡梓震惊,但却没太大轰动。乡试和前面几场考试不一样,这是与全国的精英一起竞争,难度极大,谁也没法保证一定能过。

到了康熙二年,蒲松龄再赴考场,仍旧铩羽而归。高考满分作文的光环,似乎没了效果。

这一次让蒲松龄意识到有点不妙,开始检讨自己这几年是不是玩的太high了。

于是他跑到同学李希梅家里说咱们一起复习吧,结果几个人每天“朝夕吟咏,隽语堪惊,半载之余,大被雅称”,而学业却是“回思书之熟肆,艺之构成者盖寥寥焉”——光顾着玩了,什么都没复习。最惨的是,还被来访的客人嘲讽:“日月逝矣,而功业未就,不知自警,亦足羞矣。”蒲松龄听完以后,“嘿然而惭”。

这个客人,未必真是存在,说不定是蒲松龄虚构的一个人物,借此自省。蒲松龄也从此立志,给自己做了详细的复习计划,发誓“请订一籍,日诵一文焉书之,阅一经焉书之,作一艺、仿一帖焉书之,每晨兴而为之标日焉,庶使一日无功,则愧,则警,则汗涔涔下也。”

学习计划很详尽,可是蒲松龄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他的才华压抑不住,没事还是要偷偷摸摸写点诗。他自己知道这毛病,自嘲说“愁中诗酒戒难持”、“耽情诗赋亦成魔”。

蒲松龄不光耽于写诗,还喜欢搜集各种神怪异事,写写剧本,甚至还热衷于编些俚曲调子。后来他编的俚曲有专门的合集《聊斋俚曲》,衍生成淄博的一大民间曲艺流派——可想而知蒲松龄下了多大功夫。

蒲松龄有一个好朋友叫张笃庆,看他每天忙活这些事,看不过眼,写诗委婉劝他:“司空博物本风流,涪水神刀不可求。”

司空指的是晋代张华,以博物多闻而出名;涪水神刀是指蒲元为诸葛亮锻造的神刀,用八升涪凌水淬炼,削铁如泥。张笃庆的意思是你闲书看得太多了,对你考取功名是有妨碍的。

十一年,蒲松龄又一次落榜。他的好朋友孙蕙写信把他训斥了一顿:“兄台绝顶聪明,稍一敛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不知肯以鄙言作瑱否耶?”

你这么聪明的人,少玩一会儿会死啊!稍微用点功就能成为一流人物,你敢认真点读书吗?

这说明什么?说明蒲松龄没怎么听,这些年吹拉弹唱什么都没耽误。气得张笃庆写信过来骂他,这次也不玩典故,说得极其直白:““此后还期俱努力,聊斋且莫竞谈空!”那时候蒲松龄的聊斋故事搜集已经初具规模,张笃庆觉得这是瞎耽误工夫。

其实无论是孙蕙还是张笃庆,都冤枉蒲松龄了。蒲松龄贪玩不假,可说起学习,态度也特别认真。

可问题在于,他天生性灵不在制艺,而在文学,后来又经施闰章点拨,把技能点都点到古文上头。

虽然理性知道要考取功名要认真读书,可对文艺的热爱却无法压抑。可惜这两者很难兼得。

尤其是进入康熙朝之后,科举风气为之一变。康熙不像顺治那么喜欢有个性的文字,他强调八股必须回归到经世致用上来:“文章以发挥义理,关系世道为贵,骚人词客,不过技艺之末,非朕之所贵也。”

“骚人词客,不过技艺之末,非朕之所贵也。”这句圣谕被蒲松龄看到,真是如当头一棒。当年最得意的高考满文作文,如果拿到现在来,只怕就成了高考零分作文。

他也想转型,但谈何容易。他在搞小说、杂剧、俚曲创作时有多开心,写八股文章就有多痛苦。过高的才华,反而形成了阻碍。蒲松龄留下来一本《聊斋制艺》,里面收录了他十八篇时文习作。如果严格按八股文标准,也就那么回事,确实难入考官法眼。

在这种矛盾中,蒲松龄一方面没有放弃艺术追求,一方面又孜孜不倦地继续赶考。康熙五年、十一年、十四年、十六年、十七年、二十年、二十三年,蒲松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在这期间,他完成了《聊斋志异》,里面有许多篇章讲科举:《叶生》、《于去恶》、《王子安》、《续 黄粱》、《司文郎》、《素秋》、《贾奉雉》、《三生》 。

尤其是《司文郎》那一篇,讲一个老僧,可以考鼻子闻出文章好坏。结果最臭的一篇文章,反而中举,而点中是文的考官,文字更是臭不可闻。老僧感慨说:“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今帘中人并鼻亦盲矣!” 这话其实是蒲松龄自己的愤懑之语。

康熙二十六年,蒲松龄从19岁的天才少年变成48岁的老秀才。他去参加乡试,又一次被黜落。这一次他失败不是因为文章,而是因为越幅。

考举对于考卷格式有严格要求,每一页十二行,每行二十五个字,写完第一页写第二页,写完第二页写第三页。如果违反了这个规定,考官看都不看卷子,直接贴到外头出,不光黜落,还要展示羞辱。

蒲松龄大概赶上了一个喜欢的题目,写着写着又high了起来,就像当年拿到《早起》这个题目一样,情绪激动,才华上头,一激动多翻了一页,等于考卷中间空出了一页,自己浑然未觉。

这是个很低级的技术错误。蒲松龄描述当时的心情是“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次况何如!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出了考场,知道这一科又无望了,居然还填了一首《大圣乐》来纪念这次失利。

回到家里以后,蒲松龄犹觉不过瘾,又写了一篇《责白髭文》。这篇文字当真是妙趣横生,蒲松龄说自己铩羽而归,照镜子发现胡子都白了,便写文责备,说都怪胡子你,英俊的人有了你就变丑,年轻的人有了你就变老,当官的有了你就得罪上司,读书人有了你就考不上金殿。还骂胡子你为什么不去长到那些功成名就的人身上,我一无所成你过来凑什么热闹……

很好玩,也很苦涩。

张笃庆一向看不惯蒲松龄搞这些玩意,又给他写了首劝学诗:

传经十载笑齐伧,短发萧萧意气横。

八斗雄才曹子建,三升清酒管公明。

谈空误入夷坚志,说鬼时参猛虎行。

咫尺聊斋人不见,蹉跎老大负平生。

《夷坚志》是唐代的志怪集子,这里是在暗讽《聊斋志异》。

蒲松龄一心两用,一方面是真心热爱文艺,不忍放弃;一方面又真心要考取功名,孜孜不倦。到了康熙五十年,蒲松龄还去青州考贡,勉强做了岁贡生,其年已七十二岁。真应了“蹉跎老大负平生”这一句。

康熙五十四年,蒲松龄与世长辞。“举人”这个目标,他这辈子也没够着。

时至今日,蒲松龄最广为人知的著作是《聊斋》。其实严格来说,应该叫《聊斋志异》。“聊斋”是一个系列的名字,志异只是其中一种。其他还有《聊斋文集》、《聊斋诗集》、《聊斋俚曲》等等。流传下来的蒲氏作品,有俚曲十四首、戏本三种,还有《 农桑经》、《日用俗字》、《省身语录》、《药崇书》、《草木传》等农书、药书,大量诗话以及一大堆充满趣味的恶搞文字。

可见他这一辈子除了准备科举之外,真没闲着,兴趣之广泛,创作热情之高涨,让人佩服也让人感慨。追根溯源,他在科场与文场上的不同际遇,都可以追溯到那一次的高考满分作文。

现在回想起来。幸亏施闰章点中了蒲松龄,让他得以有机会继续创作;也幸亏此后历届考官没点中他,不然我们未必能看到聊斋传世,最多只在淄川县志里看到一位不痛不痒的进士名字。

至于蒲翁本人是否宁愿如此,便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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