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韦小宝的“独孤九剑”

韦小宝的“独孤九剑”

不知金迷们是否都跟我一样对《鹿鼎记》这部作品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一方面这本书很好看,像一锅麻辣鲜香包罗万象的川味火锅,其语言诙谐,故事精彩,描写的人物跨度之大从皇帝贵族到贩夫走卒,他们之间发生了无数离奇的碰撞和转折,看起来既匪夷所思却又处处符合国人的社会习性。另一方面,前十四部小说搭建的武侠世界里通行的佳话比如英雄美人、君子烈女、胡汉恩仇等都在这里遭到了无情的颠覆。在这本书里,武功已经不能改变什么,热血业已燃烧殆尽,人力无法撬动历史,英雄无法拯救时代。甚至,它已经不再是一本“武侠小说”。

在前面的十四本小说里,侠客们从来只在江湖中行走,偶尔遇上个把昏官孬兵三两下就解决了,遇着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更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可是当作者把整个生活的版图全部打开,我们才得以看见侠客们在俗世社会中的遭遇和地位。

社会是一个更大更复杂的江湖,在这个江湖里,只有韦小宝这样的“小人”,才能大行其道。他名字“小”,年纪小,个头小,是一个赌鬼,流氓,淫僧,贪官,打骨子里就是个市井小民,并且从不向往光明高大。

他行走江湖的成名绝技是撒石灰迷人眼睛、躲在桌子底下砍人脚背,以及隔墙捅人冷刀子等等。要是在其余的十四部小说里,他连给大侠们提鞋都不配,经常连脸都没露就“啊”的一声死于大侠们的剑气或掌风之下。但是在《鹿鼎记》里,金庸把他苦心经营了数年的武侠世界整个砸碎了,来成全了这个小人精,让他成为了笔下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赢家——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倾国倾城的美女,妻妾成群,儿女双全,携老母亲一同归隐安享太平。

韦小宝不知父亲为何人,母亲是个姿色手腕都不出色的妓女,其本人大字不识,也不会武功,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简直轻贱到了极点。他就像是牌局或者棋局的最小的卒子,每一张牌都比他大,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碾压他,可是这些“大牌”之上又有“大牌”,而韦小宝这样人人可以凌虐的小卒子,却是大王牌的克星。在《鹿鼎记》里,最大的三张王牌莫过于康熙、九难与陈近南,趋炎驸势辈眼里的王牌是天子康熙,愚忠愚孝辈眼中的王牌是前明皇族代表九难,而侠骨义胆辈的王牌则是陈近南,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被韦小宝攻下,甚至在小说的最后,他还拥有了成为顶级王牌的机会——顾炎武、黄宗羲等想要拥立他做皇帝,直教人拍案叫绝。

他的成功并非全是主角光环和运气使然,他的处事之道包含了一整套博大精妙的、威力无穷的上乘“功夫”。这种成功之道只为一类人所知,这一类人于种田、读书、经商、为侠都无能为力,常人谓之阳光大道对他们来说都是死胡同一条,社会主流价值观在他们面前像一座又一座大山,于是,他们便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练成一身上乘的“缩骨功”,在缝隙中游走寻利,我们有一个词来形容这种生存之道,叫作“钻营”。

生活中想走这条路的人数不少,走成功的却不多,因为他们的“缩骨功”练得不到家,要么是心眼太粗,要么是脾气太大,他们迷恋自己的肉身和影子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感,舍不得完全抛下它们,而韦小宝从无此虞。

每个人都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是慢慢地他们会拥有许多身外之物,家世、学问、名声、财富,不论多寡,总之是一个人的门面。而韦小宝一穷二白,甚至连姓氏都没有(不知父姓所以只能随母姓),除了赤条条一个光身子,他什么附加之物都没有。一个人拥有的越多,束缚也就越多,所以,涉世之初的韦小宝大概是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了,那是一颗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拥有一颗金刚不坏之心,此乃是护他刀枪不入的宝衣。

他还有一个先天优势是生长在妓院,这是人们钱色相易肉帛相见的地方,人们在外面光鲜亮丽仁义道德,到了这儿便卸下了一切的虚饰和伪装,从肉体到人性,将一切都袒陈开来。他从小在这种高清直播的人性讲堂中浸淫,练就一双洞察人性的火眼金睛,令他出手如电永不落空,正如他手中所向披靡削铁如泥之刀。

正是因为一无所有并且又深察人性,他还有一门特长是识时务知进退,不会执着于输赢流连赌桌以致输光老本,关键时刻能够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这便是他逃命保命的神行百变。

这三样宝物几乎是注定了将为他所有,助他纵横捭阖游戏人间。因为有了这三样宝物,他成了金庸笔下唯一一个不靠武功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

他不习武,但拥有一身比武功厉害百倍的钻营功夫,如“独孤九剑”一般杀遍天下无敌手。人们要想在这个社会上谋得成功,不免要去三百六十行里学一门本事,以精湛的业务技能力压群雄发光发亮,然后获得资源、地位与话语权。学武之人也一样,投身一个门派,十八般武艺学上几样,靠战斗力成为帮派的话事人,在武林中获得一席之地。韦小宝一生不学无术,他的成功秘诀是像“独孤九剑”那样去寻找敌人的弱点。

凡人创招只为求胜,而“独孤九剑”的妙处在于破招。人都有弱点,就像武功都有破绽,“独孤九剑”以无招胜有招,共分九式: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箭式,破气式,不论你练的是哪一路功夫,都能让它找到命门,一招致胜。令狐冲虽然洒脱飞扬,到底还是有迂腐之处,有许多绝不肯逾越的原则。韦小宝无师自通地将“独孤九剑”的精神全盘领会贯通,一张利嘴如快剑一般杀向人们心中的贪、嗔、痴、慢、疑,憎、惧、爱、不正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韦小宝的眼光可谓毒到家了,他既有识人之智,又有自知之明。赵良栋尚是天津的无名武官时,不肯向韦小宝阿谀奉承,他便马上心里雪亮,知道这是一个可以靠真本事吃饭的人,后来举荐此人入朝重用,果然战功无数。至于他自己,他更是拈得一清二楚,从不逞强硬来,也不自欺欺人,该认怂认怂,该逃跑逃跑。

从英明神武的皇帝康熙到唯利是图的赶大车的于八,从少林寺六根清净的和尚到胡逸之这种罕见的情种,没有韦小宝聊不来的人。人生于世,总有一些出厂自带的弱点是无法修复的,自古以来所有的发达之道都不如利用人性弱点来得回报快,比如开窑子、卖白粉等,混迹于官场和帮会之中,也是这招最管用。他总能找到你喜欢的角度给你递话,并且避过你厌恶的角度,不踩到你的雷,继而把住你的要害,让你不知不觉为他所用。

他不习武,但居习武者之上。他在康亲王府上作客,笑看那些所谓成名的侠士们沦为贵族门下走狗,争宠吃醋丑态百出,心中得意非凡,心道:“他妈的,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却要向老子行礼。老子大模大样的坐着,点一点头就算了事,可比他们威风十倍了。”至此,崇武尚义的武侠精神被一个跟头拉下神坛。

在这本书里,还有一个重大的颠覆,那就是爱情。

金庸小说之所以动人,除了那些精彩纷呈的故事以外,最重要的一个部分便是爱情。乔峰与阿朱、郭靖与黄蓉、杨过与小龙女等等,无不叫人神为之夺肠为之断,而《鹿鼎记》里没有爱情。虽然韦小宝娶了七个女人,他却从未与她们发生过爱情。

苏荃、方怡等于他都只是蜻蜓点水,多一个不嫌多,少一个亦无不可,他为之走过心的女人只有双儿与阿珂,可是,这两个女人也从来不曾得到过他的爱情。他曾经当着双儿的面与俄罗斯的索菲亚公主颠鸾倒凤好几个月,在雅克萨城的地道里,双儿就近在咫尺他就已经跟公主卯上了。在护送建宁公主去云南完婚的路上,他也曾当着阿珂的面与建宁颠鸾倒凤好几个月,还曾经让阿珂亲眼目睹他与公主的艳事,那时他可正在热烈地追求着阿珂。要说他真爱这两个女人,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双儿是一个完美的女奴,温柔、忠厚、任劳任怨、以夫为天,对男人提出的任何要求都赴汤蹈火地去做,反过来对男人却没有任何要求。这样的多功能低损耗接近于机器人的“完美老婆”,对韦小宝这种懒男人来说,那当然是多多益善。他对于双儿更多的是亲厚与信任,却从来没有过那种牵肠挂肚寝食难安的相思。甚至,当双儿跪求他杀了吴之荣为庄家老少报仇的时候,他还大玩官场把戏,故意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逼得她哭才肯答应她。在这个赤胆忠心的女人面前,他也从来不忘摆弄那些权谋之术,真是叫人齿冷。

真正让韦小宝尝过“相思”苦头的是大美人阿珂,当然,韦小宝何许人也,赔本的买卖是不会做的,他也给了她不少苦头吃,时时不忘占她的便宜。韦小宝看上阿珂唯一原因就是她美,美到让他忽略了一切,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得到她。被韦小宝这样的一个男人这种方式的“爱”,真不知是阿珂的幸还是不幸。他从来不想去理解她,爱护她,成全她,也无视她的逃避、伤心、愤怒和羞辱,只是想得到她。最终,他以下三 滥的迷药将生米煮成熟饭,继而奉子成婚抱得美人归。

至此,金氏江湖里的英雄美人式的爱情童话宣告终结,取而代之的是以迷春药撮合的小混混与无脑美女的荒诞情事。

前面的十四部书读下来,感觉就像一个技艺卓绝的魔术师给你表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魔术,让你相信人可以脱离地心引力飞往太空,情不知所起至死不悔……,金庸真是个顶级的造梦者,同时,他也是个辣手狠心的破壁人。在读者们沉浸在他营造的武侠梦里如痴如醉欲罢不能的时候,他写出了《鹿鼎记》这样一部小说,他把魔术里所有的机关都毫不手软地拆穿了给你看,凝聚了近二十年精力所创造的武侠坛城,被他风轻云淡地挥手覆灭。

《鹿鼎记》这部“反武侠”巨著之于金庸其它作品,就像是“风月宝鉴”的另一面,让人堪破童话迷途知返,从太空落到现实。这样的作品由作者亲自写出来,其中的意味真是百转千回。金庸精通佛理,佛教元素也是他小说中的一大特色,他写《鹿鼎记》更是不动声色并身体力行地向读者们演示了什么叫“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想,这也是他写下八百余万字武侠小说之后最想传达给读者的东西吧。

来源:西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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