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宫深殿阔,太监宫女低头无声穿行。
整齐有序,沉默而森严。
素以严厉著称的中车府令守在殿门外,神情端正,一丝不苟。
等了许久,远远一位公子走来,龙行虎步,袍袖飘飘,纵在这深宫之中,他也坦然大步。
中车府令连忙迎了上去,笑容满面,温声行礼:“赵高见过公子。”
那公子面容方阔,剑眉朗目,见得赵高,皱起眉头:“你不在近前侍奉父皇,却来此迎扶苏,是何道理?”
赵高心中一紧,知道已在扶苏公子面前失了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温声解释:“陛下挂念公子,知您要来,已经问了几回了。因此高特地前来相迎。”
扶苏径自前行,声音平淡却隐见威严:“侍奉父皇,国之大事。迎扶苏,小事也,着一宫女即可。中车府令还需分清轻重。”
“公子教训的是。”赵高连连认错,低头跟在扶苏身后,眼珠却漂移不定。
行到一处大殿,早有人推开大门,扶苏大步踏入,只见父亲正端坐读简,案上书简摞得高高的,如同小山一般。玄色帝服华美而威严,他高鼻长目,不怒而有凛然之威。
扶苏躬身行礼:“见过父皇。”
那殿上的男人,威加四海,横扫六国,坐有八荒。完成了从未有人完成过的伟业,一统天下。即使三皇五帝,也无法与他的权柄相提并论。
他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扶苏,面容稍稍柔和,低声道:“是扶苏啊,赐坐。”
他那凶恶残忍的声音,此刻也有一丝不为人察的温和。
作为始皇帝最亲信的近臣,赵高当然感觉到了。他内心愈发不安,面上却愈加恭谨地去引扶苏就坐。
扶苏却一挥袍袖,将赵高的手打开,对着秦皇拱手低头,声音清朗而坚定:“儿臣为国事而来,不敢轻坐。”
始皇帝眼皮轻垂,声音低沉:“姑且言之。”
扶苏恳声道:“请父皇收回坑杀四百六十三人的旨意!”
始皇帝放下手中的书简,静静凝视着扶苏,不发一语。
侍立一旁的赵高只觉心内生寒,又隐有窃喜,他太知道始皇帝发怒的后果了。
扶苏抬头对视着自己的父亲,只觉威严如山,好似肩承山峦之重。
但他俊朗的面容上,满是刚毅:“父皇,侯生、卢生虽然可恶,其罪当诛。但与这四百六十三人何干?他们罪不至死啊!”
始皇帝缓缓开口:“欺君罔上若不至死,依公子看,何罪当诛?”
这已是诛心之言,足见他心中愤怒已极。
但扶苏不肯稍让,当下跪伏于地,大声回道:“天下刚定,边远地区百姓尚未归附,儒生皆诵法孔子之言,陛下却用严厉的刑法处置他们,儿臣担心天下会因此不安啊!望陛下明察!”
“扶苏,你很好。”始皇帝缓缓坐起,站定,玄色帝服衬得他的身形愈发高大魁梧,“去年寡人焚书,你要阻止。如今寡人杀人,你又要阻止。不焚六国故籍,天下何以归心?不焚书以正法,大秦何以千秋?那侯生、卢生,寡人诚心以待,他们却蓄意欺瞒,更公然诽谤寡人,卷金而逃。这帮子方士儒生,乱臣贼子!不杀,何以威天下?”
“父皇!”扶苏跪伏地上不敢稍动,苦劝道:“昔圣皇治万民,莫不以德教。刚不能久,暴不足凭啊!”
乍闻此言,始皇帝长目一睁,戟指扶苏,他的声音低而重,终于带出一丝凶恶来:“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骂寡人残暴,唯独你扶苏不行!你凭什么?凭什么!”
他的声音像从牙缝中挤出来,压抑而森冷:“给寡人出去!”
赵高连忙凑近,温声劝道:“扶苏公子今日便先回去吧,不可再惹陛下恼怒。”
“滚!”扶苏一把甩开赵高,怒声道:“就是你这等佞臣妄语,才使得父皇如此!”
“大胆!”始皇帝怒声大喝:“你给寡人滚出去!”
扶苏心头一震,不敢再言,转身匆匆而去。
等到扶苏的背影离开,始皇帝一脚将书案踹翻在地,犹自怒道:“逆子!”
书简滚落一地,赵高连忙跪地去收拾,同时低声劝道:“陛下息怒。扶苏公子刚毅武勇,说话难免礼数不周。但公子心里是惦着陛下的。”
始皇帝冷哼一声:“他是惦着要气死寡人!”
偌大宫殿,宫女太监们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顿了顿,始皇帝负手出殿,赵高急急招来两个小太监继续收拾书简,自己跟在了后面。行了几步,始皇帝沉声道:“传令下去,今晚殿内的太监宫女,尽数处死。”
赵高心中一寒,躬身领命而去,心知扶苏仍然未失恩宠。
2)
殿阁回环,赵高急步匆匆而来。
人在殿外,已听见钟音缭绕,有乐师引喉而歌。
赵高侧耳细听,只听殿内唱道: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赵高低头进去,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始皇帝近前。
始皇帝正端坐殿上赏乐,过得许久,才回过神来,轻声吩咐着:“传令给扶苏公子,着他赴上郡监军,助蒙恬修长城、御匈奴。”
赵高躬身应令,又迟疑道:“可要扶苏公子前来面圣?”
始皇帝瞥了他一眼,威严目光似能洞彻人心。
赵高面色不改,后背却惊出冷汗,只听得始皇帝缓声道:“扶苏的性子过于仁弱,须得磨一磨。上郡路遥,让他早些出发吧,就不必来见寡人了。”
赵高应令而去,转至扶苏府上。
扶苏面色有些不好,之前始皇帝暴怒,着实吓得他不轻。见得诏书前来。恭敬接诏。
赵高恭声道:“陛下让公子您离开咸阳,前去上郡监军,助大将军蒙恬卫国戍边。”
扶苏接过诏书,面色惨白。许久才道:“容我去向父皇辞行。”
赵高心中一动,出声道:“陛下有言,不见公子。”
扶苏怔忪站着,立在院中,像一颗孤独的松树,许久许久,他才应道:“知道了。”
赵高行礼离去前,看到他眸里已噙满了泪光。
3)
光阴如箭,已射两年之遥。
沙丘处车队绵延,仪仗威武,浩浩荡荡。这是始皇帝巡行天下的车驾,威服宇内,视察六合。
他欣赏着他的天下,欣赏着他前无古人的伟业。
但在沙丘宫这里,他终于败给了疾病。人间的事情他做主,寿命的事情天决定。
赵高急步行到始皇帝御驾前,躬身钻进了车内。
巨大车驾内,隔着帘幕,他看到始皇帝蜷成一团的身影,他原本是那么的高大魁梧,总是昂首挺胸。
“赵高?”始皇帝开口了,那强大而威严的声音也变得虚弱无比,赵高若不凝神细听,很容易便错过。
“臣在。”赵高仍恭恭敬敬地应道。
那个虚弱的声音又艰难响起:“拟诏,着扶苏回返咸阳。主持……主持寡人丧礼,继承大统。”
赵高伏在车内,泣声道:“陛下万寿无疆,何出此言?”
他看到帘幕后面抬了抬手,挣扎着道:“虚言无谓。速拟。”
这个男人的声音虚弱已极,却仍有着震慑人心的威严力量。
“臣领命。”赵高慌慌张张摆好纸笔,努力平复着心绪,认真按始皇帝的意思拟好诏书,恭恭敬敬地递进帘幕之后。
始皇帝看了一眼,又递出来。赵高这才拿出掌管的印玺,小心印上。
“快马加鞭,送去扶苏处。”那个衰弱的声音再一次艰难响起,又安静了下去。
赵高抬起头来,若有所思。
在御驾不远出,有一处随驾,一位公子正笑嘻嘻看着两个军士角斗,见赵高匆匆行来,嬉笑道:“老师怎的想起胡亥来了?”
赵高面沉如水,挥手逐退军士。
胡亥大急:“哎!路途无趣得很,我只得这么一点乐子!”
赵高斥道:“陛下病重,你不以为忧,反纵已乐,却是何故?”
胡亥撇嘴道:“父皇长生不老,有什么好担忧的。倒是最近病了,我才能得些乐子……”
赵高环视左右一圈,才低声道:“这世上哪有长生不死?”
胡亥悚然一惊,赵高一把捂住他的嘴,低低问道:“不知道若陛下去了,二世是谁?”
胡亥皱起眉头:“自然是扶苏长兄。”
赵高忽的怪笑一声:“不知胡亥公子那时可有什么乐子可享?”
胡亥低着头,有些闷闷不乐:“长兄对我向来不喜,想来会管束更严吧?”
赵高悄声道:“如果胡亥公子是秦二世呢?”
“嘿!那整个天下都是我的,自然想怎么玩乐,就怎么玩乐。”胡亥兴高采烈地应着,忽的又低下头:“但这怎么可能呢?”
赵高拍了拍胡亥的肩膀,意味深长道:“陛下养在车驾内,不见外人,而印玺,都在我手上……”
胡亥眼珠转了转,欢喜拜倒:“还请老师助我,他日胡亥定不相忘!”
4)
上郡,带着始皇帝诏书的使者千里加急奔来。
而此时始皇帝巡视天下的车驾还在回咸阳的路上。
扶苏迎出来,心中欢喜,他对着蒙恬笑道:“父皇平日国事太繁,现在总算想起我了。”
蒙恬也笑了起来:“陛下令公子来此,这是将军国大事交托给你啊,又怎会忘记你呢?”
扶苏开怀大笑:“跟随将军这么久,习得不少军阵之事,回去演给父皇,他必定欢喜!”
蒙恬含笑点头。
那使者等扶苏蒙恬跪下,方展诏宣道:“公子扶苏,为人不孝,上书直言诽谤。屯兵期间,士卒多耗,却无尺寸之功。着其即刻自刎,以谢天下!”
扶苏闻言,面色大变,他不敢置信地接过诏书,上面落着鲜红印玺,如血一般。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的父亲,他敬重而仰望的父亲,要赐死他。
扶苏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他把诏书抱在怀中,禁不住泪流满面。
许久,转身进屋,蒙恬急忙拉住他;“公子,怎能因区区一个使者到来,您就轻易赴死?我请您再去请示一下,陛下或许只是一时激愤。”
扶苏流着泪,声音颤抖:“如果父亲命令儿子自杀,那儿子还要请示什么呢?”
他抽出佩剑,决然横过脖颈。
海棠在最娇艳时凋谢,流星在最璀璨时陨落。
但还有更多的鲜花,未及绽放。
还有更多的星辰,在宇宙里黯淡。
它们或许很美,但它们没有机会。
5)
秦宫幽深广阔,自秦二世登基以来,反倒多了不少欢声笑语。
当然欢者笑者,唯胡亥与赵高而已。
有一日,秦二世心血来潮,忽然想听听始皇帝最爱的歌谣。
美貌乐师很快赶来,展喉而歌:“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此乃郑国歌谣,而扶苏公子的母妃,正是郑国人。
“匹夫只念扶苏!”秦二世勃然大怒,屠尽乐师。
史载,胡亥继位,杀绝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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